下河村刘氏族长家那扇被强行拆走的朱漆院门,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不仅抽在刘守德的脸上,更是重重地扇在了永昌府官衙的威严之上。消息如同插了翅膀,顷刻间传遍城乡,自然也飞速递到了县令王明远的案头。
“砰!”
王明远气得浑身发抖,一掌狠狠拍在硬木公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跳动。“反了!真是反了天了!”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拆人院门,与强盗何异?!这赵小满,这巾帼农社,眼中可还有官府!可还有王法!”
师爷站在下首,亦是面色凝重,低声道:“东翁息怒。农社如今气焰嚣张,挟圣眷以自重,动辄以那三条铁律行事,视乡绅宗族如无物。长此以往,只怕……只怕这永昌府境内,只知有农社,不知有县衙了。”
“本官岂能不知!”王明远烦躁地在堂内踱步,“前次本官亲赴赵家屯,被她巧言令色,借圣意压回。如今她变本加厉,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行此强拆之事!若再不加以遏制,后果不堪设想!”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必须立刻采取强硬手段。“来人!速点齐三班衙役,备齐枷锁刑具!本官要亲自去赵家屯,将那赵小满锁拿回衙,看她是否还敢如此猖狂!”
“东翁,三思啊!”师爷急忙劝阻,“那赵小满如今是‘巾帼农圣’,名声动天。农社人多势众,更有那铁锄卫彪悍异常。若强行锁拿,万一激起民变,或是她们悍然反抗,伤了东翁,或是闹出更大乱子,朝廷怪罪下来……”
“难道就任由她如此无法无天?!”王明远猛地转身,怒视师爷。
师爷沉吟片刻,凑近一步,压低声音:“东翁,硬碰硬,恐非上策。农社之势,根植于两点:一为圣眷,二为……粮产。”
提到“粮产”二字,王明远暴躁的神情微微一滞。
师爷继续道:“去年北疆军粮吃紧,朝廷严令各州县加紧征调。我永昌府能勉强完成定额,未受申饬,这赵家屯及周边依附农社的村落,纳粮之踊跃、粮食品质之上乘,功不可没。据司农官估算,今岁若全面推广《要术》之法,加之农社统辖田亩日益增多,其纳粮潜力,恐怕……更为惊人。”
王明远沉默了。他何尝不知粮赋的重要性?尤其是在这西北边陲之地,粮赋能否足额上缴,直接关系着他的考绩前程。农社掌握的增产技术,以及其高效的动员能力,确实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若真与农社彻底撕破脸,导致纳粮出现问题,他这个县令第一个吃罪不起。
“更何况,”师爷观察着他的脸色,又道,“农社所行之事,虽过于酷烈,然其三条铁律,细究起来,在民间……尤其是妇孺之间,并非全无拥趸。那陈老四卖女,刘守德夺田,放在哪里,也都算不得光彩事。农社以此立威,民间暗地里叫好者,恐怕亦有不少。若官府强行镇压,失了民心,亦非善策。”
王明远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内心挣扎万分。一边是必须维护的官府权威与纲常礼法,另一边是关乎政绩前程的实利与潜在的民心动荡。硬来,风险太大;放任,威信扫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禀声,说是府衙派来的信使到了。王明远心头一紧,连忙召入。信使递上一份公文,王明远拆开一看,脸色更是阴晴不定。公文是知府大人亲笔,询问今岁春耕及《要术》推广情况,并再次强调了确保秋粮足额征收的重要性,字里行间,透露出对上峰考核的担忧。
压力,从上下两个方向同时袭来。
王明远捏着那份公文,沉默了许久许久。堂下的师爷和衙役们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县令的决断。
最终,王明远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他转过身,脸上已不见了之前的暴怒,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与无奈。
“备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去赵家屯。”
这一次,县令的仪仗少了前次的肃杀之气,王明远也没有直接兴师问罪。轿子在农社理事堂前落下,赵小满闻讯迎出,神色平静,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
“县尊大人再次莅临,不知有何指教?”赵小满依旧行礼,语气不卑不亢。
王明远看着眼前这个屡屡挑战秩序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他没有再提拆门之事,而是沉声开口,直接切入了核心:“赵社长,农社新规,过于严苛,且乃私刑,于法不合,于礼不符。本官身为地方父母,不能坐视。”
赵小安静静听着,没有反驳。
王明远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妥协的意味:“然,农社于粮赋有功,于农事有贡献,此乃实情。陛下推广《要术》,亦是看重其实效。若你农社能确保今岁秋粮,在去年基础上,再增两成,并且协助官府,劝导乡民,平稳纳赋……”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向赵小满:“本官或可……网开一面。”
赵小满心中明了,这是王明远在寻找台阶,也是在提出交易。她略一思忖,朗声道:“大人明鉴。农社立规,只为自保与求存,并非要与官府对抗。若大人认可我农社维系内部秩序之权,确保社众姐妹不受欺凌,农社上下,必竭尽全力,精耕细作,确保今岁纳粮,远超定额,为大人政绩,为朝廷粮饷,尽绵薄之力!”
她的回答,既表明了农社的底线,也给出了王明远最需要的东西——政绩和稳定的粮源。
王明远盯着她,似乎在权衡这番话的可信度。半晌,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正是那三条铁律的抄录版本。他将其摊开在理事堂外临时搬来的桌案上,又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县令官印。
周围所有的农社成员,以及闻讯赶来的屯民,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住那方小小的铜印。
王明远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沉沉地落了下去。
“啪!”
一声清晰的脆响。鲜红的官印,赫然钤在了那记载着“剁手”、“立诛”、“沉塘”的铁律文书末尾!
红印如血,触目惊心!
王明远收起官印,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疲惫,宣告道:“此规……过于酷烈,本不合朝廷法度。然,念及农社于本县粮赋确有殊功,特准……于赵家屯及已登记入册之农社成员内部,暂行此规,以观后效!若滋生事端,或粮赋有失,立时废止,严惩不贷!”
试行本乡,以观后效!
这八个字,虽然加上了诸多限制,但那一方鲜红的官印,却意味着官方以一种近乎默许的方式,认可了农社这三条铁律在一定范围内的合法性!
赵小满看着那方红印,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下。她知道,这并非完全的胜利,而是一种脆弱的平衡,是王明远在现实压力下的妥协。但无论如何,这方官印,为农社的铁律,镀上了一层暂时的、却至关重要的保护色。
“民女,代农社上下,谢过县尊大人!”赵小满深深一礼。
王明远摆了摆手,意兴阑珊,不再多言,转身登轿离去。那背影,竟有几分萧索。
理事堂前,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欢呼声!农社妇人们相拥而泣,她们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们赖以生存和抗争的规则,终于不再是纯粹的“私刑”,它获得了来自官方权柄的、那一抹惊心动魄的“红”!
红印惊天,妥协与交易之下,旧秩序的铁幕,被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缝隙。尽管前路依旧艰险,但这方官印,无疑为巾帼农社的“法外之地”,注入了一股强大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