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伦堂内那场由一双老茧引发的震撼,余波未平。李青禾那番“茧中学问可饱三餐”的直言,如同锋利的犁铧,划开了许多州学学子心中那层名为“清高”的板结土层,让些许现实的种子得以落入。然而,观念的转变非一日之功,尤其对于某些自幼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子弟而言,那堂上的冲击虽猛,却未必能真正触及灵魂。
州学博士们见识了李青禾言语的力量,更欲让学生们亲身体验那“茧中学问”的根源。几经商议,竟真采纳了李青禾教案中的建议,决定增设一堂“田课”,由李青禾亲自带领部分学子,前往东塘村,实地操作,插种番薯苗。
消息传出,州学内反应各异。有出身寒微、对农事本就熟悉的学子跃跃欲试;亦有部分虽受震撼但仍觉“君子远庖厨”者面露难色;而其中尤以城东绸缎庄张家的独子张承嗣反应最为激烈。他便是那日在明伦堂率先发难、讥讽“妇人登讲席”的青衿生员,家中富庶,自幼被寄予厚望,一心只读圣贤书,何曾想过真要下田沾那污浊泥水?
“岂有此理!吾等读书人,将来是要登科入仕、辅佐君王的,岂能如村夫野氓般,躬身于田垄之间,成何体统!”张承嗣在学舍内愤愤不平,对几位围拢过来的同窗抱怨。
然而,学令已下,不容违逆。择一春日晴好之日,数十名州学学子,身着便于行动的短褐(虽其中不少人的短褐亦是崭新绸缎所制),在博士的带领与李青禾的指引下,来到了东塘村西山那片新垦的百亩梯田之前。
春风和煦,新翻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青草的芬芳。田垄整齐划一,湿润的土壤在阳光下泛着深褐色的光泽。一筐筐翠绿健壮、已然催出白嫩根须的番薯苗,就放在田埂之上。
李青禾依旧是那身粗布衣衫,深陷的眼窝扫过面前这群神情各异的年轻面孔,嘶哑的声音没有任何多余的开场白:“今日课业,扦插薯苗。看好。”
她拿起一株薯苗,俯身,右手并指如铲,在松软的田垄上斜斜插入,留下一个浅坑,然后将薯苗根部小心放入,覆土,轻轻压实。动作流畅自然,如同呼吸。
“株距一尺,行距两尺。斜插,入土两节,露尖。覆土需实,不可过紧。”她言简意赅地交代要点,然后便示意学子们可以分组下田尝试。
率学子下田插薯苗。
大部分学子,无论心中作何想,此刻还是依言卷起袖子,脱下鞋袜,试探着将脚踩入那微凉而柔软的泥土中,笨拙地模仿着李青禾的动作。田间顿时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夹杂着些许惊呼与嬉笑。
然而,张承嗣却如同脚下生根般,死死钉在田埂上,脸色难看至极。他看着同窗们沾满泥泞的脚踝与双手,看着那褐色的土壤,眼中满是嫌恶与抵触。他身旁还站着三两个平日以他马首是瞻的富家子,也皆是一脸不情愿。
李青禾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了他们几人身上。
“为何不动?”她嘶哑地问。
张承嗣梗着脖子,强自争辩道:“李……李师!学生以为,圣贤之道,在于修心明理,治国平天下。此等稼穑琐事,自有农夫操持,何须我等亲力亲为?此举……此举分明是舍本逐末!”
“舍本逐末?”李青禾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她缓缓走到张承嗣面前,目光如古井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那你可知,你口中那‘末’,乃是天下之本?你每日所食,所穿,你所读之书,所居之屋,哪一样,不是从这‘末’中而来?”
张承嗣被她问得一噎,脸涨得通红,却仍强辩:“学生……学生知晓民艰,然知晓即可,何必……”
“知晓?”李青禾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隔岸观火,也算知晓?纸上谈兵,也算知晓?你连这养育你的土地都不愿触碰,连这活人性命的秧苗都不屑一顾,谈何知晓民生多艰?谈何辅佐君王,治理天下?!”
她不再看他,转而面向所有停下动作、望向这边的学子,声音清晰地传遍田埂:
“今日,不下此田者,便是不知稼穑。不知稼穑者,便是不知民生根本。”
她的目光最终落回脸色煞白的张承嗣身上,一字一句,宣判道:
“张承嗣,既不愿沾此泥土,便回去,将《悯农》二首,抄写百遍。何时抄完,何时再来论你的圣贤之道!”
罚抄《悯农》百遍:“不知稼穑,焉知民生?”
《悯农》!那“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句,此刻如同最尖锐的讽刺,狠狠扎在张承嗣心上。他身子晃了晃,在周围同窗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终究没敢再辩驳,羞愤难当地转身,踉跄着逃离了田埂。他那几个同伴,见领头者如此,也慌忙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田课继续。经历了这一番风波,剩下的学子们似乎都沉静了许多,手下动作也认真了不少。阳光洒在田间,映照着那些年轻而略显笨拙的身影,与泥土、与秧苗,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深刻的交流。
塘埂方向。 春日的暖阳, 将西山梯田照耀得生机盎然。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更高处的山坡。 浑浊的目光…… 俯瞰着田间那场小小的风波, 与那些最终弯下腰去的青衿学子。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混合了泥土腥气与诗句锋芒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田——……” 声音顿了顿, 似在感受那田垄间的抵抗与屈服。 “…——课——…” “…——风——…”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知行脱离之弊的鞭挞与对实践出真知的坚持, 向下一点。 “…——波——…”
“田课风波——!!!”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漫山遍野的新绿与劳作的声响中。 田里, 一个学子终于成功插好一株薯苗, 直起腰, 抹了把汗, 望着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 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百遍《悯农》的罚抄—— ……或——……许——……正——……是——……另——……一——……种——……形——……式——……的——……、——……更——……加——……深——……刻——……的——……“——……下——……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