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医学伦理委员会的紧急通知，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沈聿怀刚刚清除了所有可见敌人的心境中，激起了新的波澜。匿名质询？紧急听证会？在这个时间点？
他立刻意识到，这恐怕是罗克兰，或者其背后可能残存的势力，在彻底倒下前，掷出的最后一枚、也是最“合规”的炸弹。他们无法在学术上正面击败他，无法用卑劣手段摧毁温念初，便试图利用行业规则和伦理框架，来质疑和束缚他的研究和实践。
沈聿怀没有立刻回复邮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慌乱。他冷静地驱车回到他与温念初暂住的工作室。这里原本是一个废弃的仓库，被他们租下后，改造成了兼具生活与创作功能的宽敞空间，高大的窗户引入充足的自然光，墙上挂着温念初《修复》系列的小样和新的创作草图，角落里摆放着沈聿怀的书籍和资料，充满了生活与思想交融的气息。
温念初正站在一个巨大的画架前，对着上面一幅刚刚勾勒出雏形的炭笔素描沉思。画面上是一个背对观众、张开双臂的身影，站在一片象征着废墟的凌乱线条之中，仰头迎向从画面顶端洒下的、用橡皮擦出的留白光束。姿态充满了挣扎后的宁静与渴望。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看到沈聿怀，脸上立刻露出笑容，但随即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一丝未散的凝重。
“怎么了？”她放下炭笔，走过来，“罗克兰那边不顺利？”
“他很‘顺利’地把自己送进了警方视线。”沈聿怀语气平淡，将车载屏幕上那条通知的内容告诉了她。
温念初听完，眉头也蹙了起来：“伦理听证会？他们还想怎么样？”
“这是最后的战场了。”沈聿怀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眼神深邃，“他们想从根子上，质疑‘双向脱敏’以及由此衍生的‘关系场’理论的伦理基础，尤其是我与你之间，从医患到伴侣的这段经历，会成为他们攻击的重点。如果听证会结果不利，我的执业资格、研究项目的资助、甚至已经出版的着作，都可能受到影响。”
这不再是对个人的攻击，而是对他学术生命和事业根基的挑战。
温念初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你怕吗？”
沈聿怀低头看她，看到她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摇了摇头：“不怕。我的研究经得起检验，我们的感情坦荡无私。我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厌倦了。厌倦了需要不断地向外界证明我们存在的合理性与正当性。”
温念初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温柔而坚定：“那就最后一次。用最堂堂正正的方式，堵住所有人的嘴。让这次听证会，成为你理论最有力的背书，也成为我们关系最公开的见证。”
她仰起脸，眼神清亮地看着他：“我陪你一起去。”
沈聿怀心中一暖，反手握紧她的手：“好。”
接下来的几天，沈聿怀进入了高强度的工作状态。他没有试图去打听匿名质询的具体内容（那违反听证会程序），而是开始系统性地整理“双向脱敏”疗法所有的原始数据、临床记录（严格匿名化处理）、伦理审查文件、以及来自全球多个独立研究团队的验证报告。他重新审视与温念初的“互助治疗”协议，确保每一个环节都符合当时的伦理规范，并且重点突出了协议提前终止、关系性质转变的清晰时间节点和双方自愿的原则。
他将这次听证会，视为一次对自身研究和职业生涯的全面审视与答辩。
温念初没有打扰他，她默默地调整了自己的工作安排，推迟了几个非紧急的合作洽谈，将大部分精力用来保障他的后勤，以及……创作。
她将那幅炭笔素描深化，加入了更多细节。废墟的线条变得更加具体，隐约能看出是破碎的相机、散落的画稿、扭曲的监控探头影子……而那个迎向光的身影，姿态更加坚定，在光影处理下，甚至能感受到一种无声却强大的力量。她在画作右下角，用铅笔写下暂定名——《灯塔》。
她知道，沈聿怀此刻需要的，不是她的焦虑，而是她稳定存在本身，就像画中那束光，就像一座灯塔。
听证会的地点安排在日内瓦，国际医学伦理委员会总部。沈聿怀和温念初提前一天抵达。同行的还有霍夫曼教授（作为学术支持）和安德斯律师（作为法律顾问）。
听证会当天，会场气氛庄重而严肃。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十余位医学伦理专家，年龄、性别、国籍各异，表情都带着专业的审慎。沈聿怀作为被质询方，坐在一侧，霍夫曼和安德斯在他左右。温念初则以“相关方及沈聿怀博士伴侣”的身份，被安排在旁听席首位。
匿名质询的内容果然如沈聿怀所料，核心聚焦于“双向脱敏”疗法中医患权力不对等可能带来的伦理风险，尤其是当治疗关系转变为私人关系后，是否存在“情感利用”和“边界模糊”的问题。质询方引用了大量理论文献，措辞严谨，但字里行间，都指向沈聿怀与温念初的个案。
沈聿怀的回应冷静而有力。他没有回避问题，而是用详实的数据和清晰的逻辑，阐述了“双向脱敏”在严格协议框架下的操作流程、监督机制以及取得的显着疗效。他强调，任何疗法都存在潜在风险，关键在于严格的伦理规范和医生的职业操守。
当被问及他与温念初的关系时，他没有丝毫闪躲。
“我与温念初女士的关系转变，发生在严格定义的专业治疗关系明确结束之后。这一点，有签署的协议终止文件、第三方监督人（霍夫曼教授）的见证，以及温女士后续独立的社会功能恢复和职业成就为证。”他的声音平稳，目光坦荡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委员，“我们的私人感情，是基于两个独立、健全的成年人在共同经历磨难、彼此治愈后，自然产生的吸引与爱慕。它非但没有损害治疗的公正性，反而因为这种深刻的相互理解，为我们后续各自在专业领域的发展，提供了持续的情感支持和精神力量。”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深沉：
“伦理的终极目的，是为了促进人的福祉。如果一种疗法，最终能帮助两个灵魂走出黑暗，重建健康的生活和情感能力，并反过来推动学科发展和社会对心理问题的认知，那么，我们是否应该用僵化的教条，去否定这种积极的、充满人性的结果？”
他的发言，将个案升华到了对伦理本质的探讨。
会场内一片寂静，委员们陷入沉思。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旁听的温念初，忽然举起了手，请求发言。得到主席允许后，她站起身，走到了会场前方。
她没有看那些委员，而是目光平静地看向沈聿怀，然后转向众人，声音清晰而稳定：
“各位委员，我是温念初。作为沈聿怀博士曾经的患者，以及现在的伴侣，我想说几句。”
“曾经，我是一个感受不到爱、活在黑白世界里的人。是沈聿怀博士，用他的专业和耐心，陪我一步步走了出来。他从未逾越一个医生的边界，他给予我的，是尊重、是引导、是工具，而不是依赖。是他教会我，我拥有自我治愈的力量。”
“我们的爱情，发生在这一切之后。它干净、坦荡，是我们用彼此的努力和真诚，共同创造的美好。它不应该成为被质疑的对象，而应该被视为……心理疗愈可以创造出的，最积极的奇迹之一。”
她抬起手，指向旁听席上她带来的、已经完成的那幅画《灯塔》的电子版投影。
“这幅画，叫《灯塔》。在我最黑暗的时候，他是我的光。而现在，我们互为灯塔。这不仅是我们爱情的模样，也是我认为，健康的治愈关系应该有的模样——彼此照亮，共同前行，而不是谁依附于谁。”
“我相信，真正的伦理，应该拥有容纳这种美好和奇迹的胸怀。”
她的话音落下，会场内依旧安静，但许多委员的眼神已经发生了变化，从审慎的质疑，变成了动容的思考。
温念初微微鞠躬，走回了旁听席。
沈聿怀看着她走回来的身影，看着她平静却充满力量的侧脸，胸腔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情感充满。他的念初，在他最重要的战场上，用她的方式，为他点亮了最亮的灯塔。
听证会后续的质询，气氛明显缓和了许多。
会议结束后，主席宣布，委员会需要时间进行闭门评议，结果将在一周后正式通知。
走出会场，日内瓦湖的风带着清新的水汽扑面而来。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沈聿怀握住温念初的手，十指紧扣。
“谢谢你。”他低声说。
温念初笑着摇头：“是我们。”
无论听证会结果如何，他们已经赢得了彼此，也赢得了内心的安宁与强大。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沈聿怀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来自“K”的信息，内容让他刚刚放松的眉头再次蹙起：
「罗克兰在拘留期间突发急性心肌梗塞，送医抢救。初步诊断结果存疑，疑似中毒迹象。正在深入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