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失守、郗愔兵败仅以身免的消息,如同一声突如其来的惊雷,重重劈在了建康城的上空。
起初只是零星快马沿着驿道狂奔入城,带来“徐州军遇伏”、“下邳危急”的模糊噩耗。朝堂诸公尚自惊疑不定,怀着一丝侥幸,期盼着这只是前线误传。然而,当满身血污、丢盔弃甲的郗愔在谢玄护送下,带着寥寥数百残兵真正出现在秦淮河畔时,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恐慌,如同初冬的寒潮,迅速席卷了整个建康。
皇宫,太极殿东堂。
皇帝司马奕坐在御座上,脸色苍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袍袖,目光游移不定地看着下方争论不休的群臣。他年轻而缺乏主见,突如其来的巨大危机让他方寸大乱。
“陛下!”一名白发老臣颤巍巍出班,声音带着哭腔,“郗使君两万精锐一朝尽丧,下邳重镇沦陷,淮北门户洞开!慕容垂狼子野心,其兵锋已可直指淮南!广陵、盱眙危在旦夕!臣恳请陛下,速速下诏,急调各路兵马北上,固守江淮!再晚,恐江东震动,社稷危矣!”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反驳:“调兵?兵从何来?荆襄之兵需防蜀中,江州之兵要镇抚山越,京口之兵乃拱卫京师根本,岂能轻动?如今国库空虚,粮秣转运艰难,仓促兴大军,岂不是徒耗国力,动摇根基?”
“难道就坐视慕容垂肆虐淮北,威胁江东吗?”先前的老臣激动得须发皆张,“若淮北不保,淮南必失!届时长江天险与敌共有,建康何以自守?难道要效仿东吴旧事,划江而治吗?!”
“划江而治”四字一出,满堂皆惊,随即引来更多人的呵斥。
“荒谬!此乃亡国之论!”
“我大晋正朔,岂能未战先怯,自弃疆土!”
朝堂之上顿时吵作一团,主战、主守、主和各执一词,互相攻讦,却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略。皇帝司马奕被吵得头晕脑胀,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坐在绣墩上的大司马桓温之代表,以及站在文官班首,神色凝重的侍中谢安。
谢安眉头微蹙,听着众人的争吵,心中却是清明一片。他深知,此刻朝堂的空谈于事无补,真正能决定战局走向的,一是在洛阳与慕容恪对峙的桓温,二便是那仍在郯城苦苦支撑的陆昶。郗愔之败,虽伤及徐州筋骨,但只要郯城这面旗帜不倒,慕容垂便如鲠在喉,难以全力经营淮北,更不敢轻易挥师南下,深入江淮水网之地。他必须稳住朝局,为前线争取时间。
而此刻的广陵、盱眙等江北重镇,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来自淮北的难民如同决堤的洪水,携家带口,哭嚎着南渡长江,带来各种骇人听闻的消息,进一步加剧了恐慌。沿江守军日夜戒备,烽燧相望,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洛阳,桓温大营
与建康朝堂的慌乱形成鲜明对比,桓温的中军大帐显得异常沉稳,只是这沉稳之下,暗流汹涌。
桓温看着几案上堆积的、来自建康和徐州的紧急军报,面沉如水。他身形高大,虽年过半百,但威势愈重,一双鹰目开阖之间,精光四射。
“郗景休…误国!”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压抑的怒气。两万徐州精锐的损失,不仅打乱了他可能的东援计划,更严重削弱了他在江北的势力影响。
“明公,”一名心腹幕僚低声道,“朝廷催促进兵东救的诏书一日三至,言辞愈发急切。慕容儁在对面也加大了压力,我军若分兵东向,西线恐有崩溃之险。”
桓温冷哼一声:“朝廷诸公,只知空谈!慕容垂挟大胜之威,兵锋正盛,此刻贸然东进,若慕容恪再从后掩杀,我军进退失据,则大势去矣!”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在郯城的位置停留片刻,“陆昶…倒是块硬骨头。他若能多撑些时日,便是大功一件。”
他沉吟良久,心中已有决断。救援是必须的,否则无法向朝廷交代,也无法维持自身威望,但不能真的动用主力陷入两面作战的泥潭。
“传令,”桓温沉声道,“命豫州刺史袁真,率本部兵马,自寿春出兵,佯攻谯郡,做出北上威胁慕容垂侧后的姿态。再令南顿太守戴施,领五千水军,自涡水北上,巡弋淮河,以为声援。大军主力…继续与慕容恪对峙,稳守营垒,不得妄动!”
这是一招典型的“围魏救赵”和虚张声势。袁真、戴施的兵力不足以真正威胁到慕容垂,但足以牵制其部分精力,更重要的是,向朝廷和天下展示他桓温“正在努力救援”的姿态。真正的胜负手,他押在了西线——若能击退慕容恪,一切危机自解;同时也押在了郯城——指望陆昶能创造奇迹。
下邳,慕容垂行辕
相较于晋廷的内耗与桓温的算计,慕容垂此刻可谓志得意满。他端坐在原本属于郗愔的刺史府大堂上,听着麾下将领禀报战果。
“大王,缴获粮秣辎重堆积如山,初步清点,足够我军三月之用!”
“俘虏晋军四千余人,如何处置,请大王示下!”
“徐州诸县闻风丧胆,多有遣使请降者!”
慕容垂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太多喜色,仿佛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他更关心的,是南面的动向和东面那颗顽固的钉子。
“桓温有何动静?”
“回大王,桓温主力仍在洛阳与陛下太原王对峙,仅派袁真、戴施等率偏师在淮河一线游弋,似为牵制。”
慕容垂嘴角露出一丝不屑:“虚张声势,冢中枯骨耳。”他深知桓温的顾虑,更加确信自己判断正确。
“传令慕容德、傅末波,”他下令道,“各率五千精骑,以哨探为名,给本王扫荡徐州诸县!尤其是那些尚未明确归附的城池村落!不必强攻坚城,但要让他们感受到我大燕铁骑的兵锋!焚其粮仓,驱其百姓,掳其壮丁!本王要让整个淮北,都在我军的兵威下颤抖!”
这是攻心之战,要用恐惧和破坏,彻底瓦解淮北晋人的抵抗意志,也为后续可能的统治铺平道路。
“那…郯城呢?”一名将领问道。
提到郯城,慕容垂的目光冷了下来。那座孤城,就像卡在喉咙里的骨头,虽然暂时无法造成致命威胁,却让他如鲠在喉,十分不快。尤其是刚刚接到的消息,留守部队昨夜竟被城中守军夜袭,损失了大量粮草器械。
“郯城…”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陆昶…倒是小觑你了。”他原本以为凭借“减兵增灶”之计足以稳住郯城,没想到对方竟如此果决敢战。
“加大对郯城的封锁!再派使者,将下邳陷落、郗愔兵败的消息,还有本王扫荡诸县的战果,详细告知城内!”慕容垂冷声道,“本王倒要看看,在绝对的绝望面前,他陆昶的骨头,还能硬到几时!告诉留守的将军,若城中再有异动,可寻机予以重创,但不必强攻,困死他们即可。”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南方。江淮富庶之地仿佛已在眼前,但他知道,吞下这块肥肉还需要时间消化。眼前的重点是稳固淮北,震慑江东,同时等待西线兄长慕容恪的好消息。只要西线稳住,江东内耗不止,这饮马长江的伟业,便不再是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