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的尘埃,在冬日的寒风中缓缓落定。那曾笼罩天坛的血光与死寂,已被玄觉最后那记蕴含无上慈悲与净化之力的“照破山河”涤荡一空,只余下劫后余生的茫然与一种深植于灵魂的战栗。
圜丘坛上,年迈的皇帝在内侍的搀扶下,惊魂未定地看着那个站在坛心、脸色苍白却气息渊深的青衣年轻人,以及他身边那位持刀而立、眼神锐利的吐蕃女子。百官匍匐在地,鸦雀无声,唯有寒风卷过旗帜的猎猎声响。
玄觉感受着体内近乎枯竭的力量,灵台之内,佛星黯淡,寂空平静,混沌嫩芽也显得有些萎靡。方才那一击,几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心神与本源,但他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安宁。
他做到了。并非以杀戮止杀,而是以理解、包容与净化,化解了这场滔天浩劫。这,便是他的“无我”之道。
“玄觉师傅……”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挣脱内侍的搀扶,竟对着玄觉微微躬身,“今日……多亏你了。”
这一礼,代表着人间帝王的认可,也象征着玄觉此举,已超越了寻常的江湖恩怨,关乎国本与苍生。
玄觉侧身避开,合十还礼:“陛下言重。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他的目光扫过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二皇子梁王,以及那跪在一旁、眼神空洞、仿佛瞬间苍老了数十岁的鸠摩罗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们自有朝廷律法与天道去裁决。
李无忧和苏青黛此时也来到坛上。李无忧对着玄觉竖起大拇指,脸上带着由衷的敬佩与释然。苏青黛则依旧清冷,只是看向玄觉的目光中,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颔首。
“此间事了,我等不便久留。”玄觉对皇帝和李无忧等人说道。他深知,自己身份特殊,体内力量更是敏感,久留于这权力中心,并非好事。
皇帝似乎想说什么,挽留或是封赏,但看到玄觉那平静而疏离的眼神,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大师请自便。今日之恩,朕……铭记于心。”
玄觉点了点头,在央金的搀扶下,与李无忧、苏青黛一同,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缓缓走下了圜丘坛,消失在混乱而逐渐恢复秩序的天坛广场之外。
接下来的数日,京都暗流并未完全平息。二皇子一党被迅速清算,牵扯出大量官员与血莲教勾结的罪证,朝堂经历了一场剧烈震荡。皇帝虽受惊吓,但借此机会也肃清了部分蠹虫,只是经此一事,龙体似乎更加衰弱。
玄觉与央金并未立刻离开京都,而是在李无忧的安排下,于观星阁另一处隐秘据点暂住调养。玄觉需要时间恢复耗损过巨的本源,也需要消化此番京都之行的种种感悟。
期间,药王谷林风眠传来消息,玄空长老在逆生丹的持续治疗下,已然苏醒,虽修为大损,但性命无忧,并对玄觉等人表达了深深的感激。少林寺方面也听闻了京都之事,方丈亲笔修书,言辞间既有对玄觉维护苍生的赞许,也有对其体内力量与未来道路的隐忧与告诫。
对此,玄觉只是淡然处之。他知道,自己的路,已然与传统的佛门修行渐行渐远。
这一日,风雪初霁,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洒在院落中。玄觉的身体在丹药和自身调养下,已恢复了七八成。他与央金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煮着一壶清茶。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央金看着他,轻声问道。她的目光不再像以往那般充满锐利的杀意,而是多了几分柔和与依赖。这一路生死与共,她的心,早已牢牢系在了这个看似平凡、却屡屡创造奇迹的和尚身上。
玄觉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目光悠远。他想起少室山下的菜园,想起藏经阁外的梵唱,想起这一路走来的风雪、厮杀、悟道与温情。
“佛在心头坐,何必远求僧。”他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少林是我的根,但我的道,却不在那青灯古佛之下。”
他转头看向央金,眼中带着清晰的笑意与温柔:“我曾答应过你,若能渡过此劫,便还俗娶你。此话,依旧作数。”
央金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云,心中如同小鹿乱撞,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谁……谁要你娶了……”话虽如此,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和眼中的喜色却出卖了她。
玄觉笑了笑,握住她的手,继续道:“这京都虽好,非是久留之地。江湖虽大,亦非我辈归宿。我倒是想起一个地方……”
“哪里?”
“江南。”玄觉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听说那里四季如春,水土丰饶,最适合……种菜。”
央金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波流转,嗔了他一眼:“你这和尚……不,你这人,脑子里怎么总想着种菜!”
“种菜不好吗?”玄觉也笑了,那笑容干净而温暖,驱散了他眉宇间最后一丝沉郁,“春种秋收,自给自足。闲时读读佛经,练练功夫,或者……教你认认中原的字,看看江南的景。没有江湖恩怨,没有佛魔之争,只有寻常烟火,细水长流。”
他的描述,勾勒出一幅宁静而美好的画面。央金听着,眼中也渐渐充满了憧憬。她自幼在吐蕃高原长大,见惯了风雪与厮杀,何曾想过这般平静的生活?
“好。”她用力点头,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你去哪,我去哪。种菜也好,打架也罢,我都陪你。”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数日后,玄觉与央金辞别了李无忧与苏青黛。李无忧虽有不舍,但也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赠予了两人足够的盘缠和一份观星阁客卿的信物,言道若有困难,可随时联络。
苏青黛依旧清冷,只是临别时,对玄觉说了一句:“心灯不灭,前路自明。珍重。”
两人并未惊动任何人,如同来时一般,悄然离开了这座承载了太多记忆与风波的金色牢笼。
他们一路南行,不再急于赶路,而是如同寻常旅人,欣赏着沿途的风景。遇山登山,遇水乘舟,遇到不平事,依旧会出手,只是不再执着于胜负与因果。
玄觉的修为在缓慢恢复,对体内力量的掌控也愈发精妙。他不再刻意区分佛性与寂灭,而是将其视为构成世界的不同面相,随心而动,随念而转。那株混沌嫩芽在他的滋养下,渐渐生长,虽依旧稚嫩,却蕴含着无限的生机与可能。
央金的刀,也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守护的坚韧。她开始跟着玄觉学习中原文字,虽然写得歪歪扭扭,却乐此不疲。
数月之后,江南水乡。
在一处远离城镇、依山傍水的小村落外,他们用积蓄买下了一座带着几亩薄田的旧屋。
玄觉真的挽起袖子,开始开垦菜园,播种施肥。他的动作依旧带着几分僧人的刻板,却异常认真。
央金则学着洗衣做饭,打理家务,偶尔也会拿起藏刀,练习一番,刀光映着江南的杏花春雨,别有一番风致。
夕阳西下,炊烟袅袅。
玄觉放下锄头,看着被自己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菜畦,嫩绿的菜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央金端着一碗刚沏好的新茶走来,递给他。
他接过茶碗,看着身边人映着霞光的侧脸,心中一片安然。
这里,没有少林寺的晨钟暮鼓,没有京都的尔虞我诈,没有寂灭星庭的万古隐秘。
只有一方田园,一壶清茶,一个知心人。
这便是他的彼岸,他的莲华。
归去来兮,此心已安。
未来的日子还很长,或许仍有风雨,但只要身边之人仍在,手中之锄未歇,那便足矣。
(第三卷《彼岸莲华》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