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的梅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湿意,即便到了赣南山里,这股潮气仍黏在林文澜的粗布军装后颈。他攥着汉阳造步枪的木质枪托,指节因用力泛白——枪托上还留着前一任主人的牙印,听说那兵是在去年围剿时被红军冷枪打穿了喉咙,临死前把枪托咬得变了形。
“排长!前面山坳子有动静!”尖兵班的浙江同乡阿福猫着腰跑回来,草鞋上沾着新鲜的黄泥,“瞅着像是红军的运输队,就五六个挑夫,没带长枪!”
林文澜眯起眼,顺着阿福指的方向望去。远处松树林间隐约晃过灰布身影,挑着的竹筐沉得压弯了扁担。他心里飞快转着念头:自己这个补充团三排,说是排,满打满算才二十一个人,一半是刚抓来的壮丁,枪里连子弹都没填满;真要交火,赢了是应该,输了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更别说团长昨天还在训话,说委员长盯着这一带的“剿匪”进度,谁要是误了事,先军法从事。
“都蹲下,别露头。”林文澜压着嗓子下令,手指在地图上划了道弧线,“阿福带两个老兵绕到后面,把路堵了;剩下的人分两边,等我枪响再动。记住,别打死人,抓活的——委员长要的是‘清剿’,不是‘屠剿’,抓了活口才有军功。”
他特意把“委员长”三个字咬得重了些。班里的兵大多是北方来的壮丁,听不懂浙江话,但“委员长”这三个字谁都不敢怠慢。果然,几个缩着脖子的壮丁立刻直了直腰,攥着枪的手也稳了些。
等阿福他们绕到位置,林文澜端起枪,瞄准了最前面那个挑夫的竹筐——他看得清楚,筐里露着半截药箱,红漆的十字在绿树间格外扎眼。这一枪不能打偏,既要吓住人,又不能伤着药箱——这年头,药品比金条还金贵,缴获了送上去,比抓十个俘虏还管用。
“砰!”
枪声在山谷里炸响,最前面的挑夫吓得一哆嗦,竹筐“哐当”砸在地上,白药的锡箔纸撒了一地。后面的人刚要跑,阿福那边就开了枪,子弹擦着他们的脚边钻进泥里,溅起的石子打在裤腿上。
“别跑!缴枪不杀!”林文澜跳出来,手里的枪指着他们,身后的兵也跟着喊,虽然声音参差不齐,但气势总算撑住了。
那几个挑夫果然不敢动了,举起手来。林文澜走过去,蹲下身翻了翻药箱,里面除了白药、纱布,还有几瓶写着“阿司匹林”的洋药——这可是好东西,团长的姨太前几天还在念叨头疼,要是把这个送上去,说不定能换个好脸色。
“排长,这几个咋办?”阿福凑过来,踢了踢一个挑夫的腿,“要不要绑了送团部?”
林文澜没立刻回答,反而掏出怀里的旱烟,给为首的挑夫递了一根。那挑夫愣了愣,接过去,手还在抖。“你们是红军的卫生队?”林文澜用带着奉化口音的官话问,语气放缓了些,“就你们几个?”
“是……是卫生队的,去前线送药的。”挑夫嗫嚅着,“没带枪,真没带……”
林文澜点点头,心里有了主意。他让兵把药箱都搬到自己的马背上——这匹马是上个月剿匪“有功”,团长赏的,虽然瘦,但比走路强——又对那几个挑夫说:“今天放你们走,回去告诉你们长官,下次别往这边来。要是再让我撞见,可就不是缴药这么简单了。”
“排长!你咋放他们走啊?”阿福急了,“抓回去能领赏钱呢!”
林文澜瞪了他一眼,等挑夫走远了,才压低声音说:“你傻啊?这几个是卫生队的,杀了没用,抓了还得管饭。放了他们,一是卖个人情,万一以后咱们被红军包围,说不定还能留条活路;二是这药箱,咱们直接送团部,就说‘击溃红军运输队,缴获药品若干’,功劳是咱们的,还不用费劲看俘虏——你以为团长真稀罕几个挑夫?”
阿福挠挠头,嘿嘿笑了:“还是排长精明。”
林文澜没笑,他看着马背上的药箱,心里清楚,这点功劳还不够。补充团在国军里就是后娘养的,要想往上爬,得找个硬靠山——而他们奉化人,最大的靠山,就是南京城里的委员长。
回到团部,林文澜没直接去找团长,而是先去了副官室。副官老张是他的同乡,都是溪口人,平时多有照应。
“文澜,你这是缴获啥好东西了?”老张见他牵着马进来,马背上还堆着药箱,眼睛一亮。
“托张哥的福,捡了点小便宜。”林文澜把马拴好,从药箱里拿出那几瓶阿司匹林,塞到老张手里,“这洋药给嫂子用,治头疼管用。”
老张也不客气,收下药,指了指团长办公室:“团长刚发完火,三营昨天追红军,折了两个班,正郁闷呢。你这会儿进去,可得说话小心点。”
林文澜点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递给老张:“这是我写的‘剿匪心得’,麻烦张哥帮我递进去。就说……就说我是溪口林氏的后人,想给团长提个小建议。”
老张接过纸,打开扫了一眼,上面写的是“分进合击,以静制动”的法子,还特意提了“利用本地乡绅,搜集红军情报”——这都是委员长在庐山军官训练团讲过的话,林文澜特意找老乡抄了笔记,背得滚瓜烂熟。
“行,我帮你递。”老张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脑子就是活泛。”
果然,没过半个时辰,团长就让人喊林文澜进去。团长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他的“心得”,脸色比刚才好看多了。“林文澜,你是奉化人?”
“是,团长,卑职是溪口人,跟委员长是同乡。”林文澜立正站好,腰杆挺得笔直。
“哦?”团长来了兴趣,放下纸,“那你说说,你这心得里写的‘利用乡绅’,具体咋做?”
林文澜早有准备,朗声道:“回团长,红军在山里活动,全靠老百姓接济。咱们要是能让乡绅出面,给老百姓发粮食,让他们别给红军送吃的,红军就成了无源之水。而且乡绅熟悉地形,能帮咱们带路,比咱们自己瞎闯强。另外,咱们可以给乡绅发‘良民证’,让他们觉得跟着咱们有好处,自然就愿意帮咱们了。”
这话说到了团长的心坎里。之前围剿红军,最头疼的就是找不到人,山里的老百姓要么帮红军打掩护,要么干脆跑光,粮食都藏起来,国军的补给线拉得老长,苦不堪言。
“说得好!”团长一拍桌子,“就按你说的办,你带三排,去跟附近的乡绅接洽。要是办成了,我给你记一功,上报师部!”
林文澜心里一喜,立刻敬礼:“谢团长!卑职保证完成任务!”
走出团部,老张凑过来,笑着说:“成了吧?我就说你这法子管用。”
“还得靠张哥帮忙。”林文澜递给他一支烟,“对了,张哥,听说下个月委员长要去南昌视察,师部是不是要选几个‘剿匪模范’去见委员长?”
老张抽了口烟,点点头:“是有这说法,不过名额紧得很,咱们补充团能不能分到一个还不一定。”
林文澜眼睛转了转,心里有了新的盘算。他要的不只是团长的赏识,他要见委员长——只有让委员长记住他这个奉化子弟,才能真正在国军里站稳脚跟。
接下来的半个月,林文澜带着三排,跑遍了附近的几个乡。他没像其他军官那样,拿着枪逼着乡绅办事,而是先给他们送粮食、送布匹,再跟他们聊“委员长的剿匪大计”,说跟着国军有好处,以后县里的差事都优先给他们的子弟。乡绅们本来就怕红军的“打土豪”,又见林文澜说话客气,还带着委员长的“名头”,纷纷答应帮忙。没几天,就有乡绅来报,说发现了红军的粮仓,林文澜带着人过去,果然缴获了不少粮食和弹药。
团长高兴坏了,立刻把林文澜的功劳上报师部。师部正好在为委员长视察做准备,见补充团有这么个“剿匪能手”,还是奉化人,立刻把他的名字报了上去。
1934年10月,南昌行营。
林文澜站在队伍里,穿着新发的黄呢子军装,心里既紧张又兴奋。他特意理了理领口的领章,又摸了摸口袋里的奉化年糕——这是他让家里人寄来的,打算要是见到委员长,就说“家乡的年糕,给委员长尝尝鲜”。
不一会儿,委员长蒋介石在一群将领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他穿着军装,戴着军帽,目光锐利地扫过队伍。当走到林文澜面前时,师部的长官立刻介绍:“委员长,这位是补充团三排长林文澜,奉化溪口人,这次剿匪有功,还总结了不少心得。”
蒋介石停下脚步,看了看林文澜,用奉化口音问:“你是溪口人?家里是做什么的?”
林文澜立刻立正,大声回答:“回委员长,卑职家里是开米行的,在溪口老街,离委员长的祖宅不远。卑职这次来,还带了点家乡的年糕,想请委员长尝尝。”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年糕,双手递了过去。
蒋介石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接过年糕,打开油纸闻了闻,对身边的人说:“还是家乡的味道啊。”然后又看向林文澜,“你在剿匪中,有什么体会?”
林文澜早把准备好的话在心里过了好几遍,当下不慌不忙地说:“回委员长,卑职觉得,剿匪不光要靠枪杆子,还要靠民心。咱们要让老百姓知道,委员长是为了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红军是破坏他们的好日子。只要民心在咱们这边,红军就站不住脚。”
这话正好说到了蒋介石的心坎里。他一直强调“剿匪必先清乡,清乡必先安民”,没想到这个年轻的排长居然能理解他的意思。而且林文澜是奉化人,说话又实在,让他心里多了几分亲近。
“说得好!”蒋介石拍了拍林文澜的肩膀,“你这个排长,有脑子,会办事。这样,你不用回补充团了,到南昌行营参谋处来当参谋,跟在我身边学习。”
林文澜心里狂喜,差点喊出声来。他立刻敬礼,声音都有些发颤:“谢委员长!卑职一定好好干,不辜负委员长的信任!”
蒋介石点点头,又嘱咐身边的参谋:“给林文澜安排个住处,离行营近点。对了,把他的军衔提一提,升个中尉。”
从排长到中尉参谋,从补充团到委员长身边——林文澜知道,他的军旅生涯,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开始。赣南山里的硝烟还没散尽,但他已经看到了南京城里的曙光。他攥了攥拳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跟着委员长,好好干,总有一天,他要站在国军的最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