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在海边小院“栖心居”的第一个夜晚。
海风格外喧嚣,带着咸湿的气息,一阵阵拍打着新安装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与远处规律的海浪声交织在一起,衬得这所新居愈发空旷寂静。
我置办了些简单的家具物什,总算有了个能落脚的样子。
我白天本想着再去寻两个像小泉那般手脚麻利、懂得分寸的男侍来,负责日常洒扫,更重要的是,能帮着萧沉换药、擦洗。他身上的伤太多,尤其是脸上和胸前那片烙伤,根本碰不得水,无法泡澡,只能小心地擦拭。他自己行动又不便,但他当即就果断拒绝,我也只得依他。
现在到了该换药、擦身的时候,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气氛莫名有些凝滞。烛火跳跃着,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半张毁容的脸在光线下更显突兀,却也衬得另外半张脸愈发苍白脆弱。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你……换药,还有擦洗,后背需要我帮忙吗?” 我知道他大概率会拒绝,但总不能让他自己艰难地折腾,牵扯到伤口更麻烦。
果然,他几乎是立刻摇头,声音低沉:“不必。”
被干脆地拒绝了,我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视线落在他那头墨黑的长发上。因为连日来的折腾,发丝虽然被小泉简单打理过,但仍显得有些蓬乱,甚至沾染了些许药味和尘灰。
我心念一动。清洁术我自然是会的,一个法诀下去,便能让他从头到脚清爽干净。但……我存了私心。
我一直很喜欢他的头发。前世今生,那如同上好绸缎般的墨色长发,总是被他一丝不苟地束起,更添几分清冷禁欲的气息。如今简单束了部分,发丝散落下来,少了些疏离,多了些……让人想要触碰的柔软。
“那……我帮你洗洗头发吧?”我再次开口,语气放得更缓,带着几分商量,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头发不清洗,不利于伤口愈合,也容易滋生污秽。” 我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因为脸上有伤,尤其是左颊那片严重的烙伤,他无法像常人那般低头冲洗,只能躺着,将头探出床沿或者榻边,这是一个相当被动且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他已经因为擦洗和换药拒绝了我两次,拒绝的话在他嘴里转了一圈又含了回去,他看着我,似乎在衡量我的耐心底线,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和……隐忍的惧意。
沉默了片刻,他终于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低低的音节:“……好。”
他妥协了。但这妥协里,没有半分情愿,只有审时度势后的无奈。
我心中微微一涩,但能与他有这般亲近的接触,那点涩意又被一丝隐秘的欢喜冲淡了。我连忙去准备热水、木盆、布巾和皂荚。
等我端着东西回来时,发现他已经坐到了窗边的软榻上,只是……身上的外袍还是穿得整整齐齐,连领口都扣得一丝不苟,仿佛不是要洗头,而是要去参加什么庄重的仪式。
我有些哭笑不得,放下水盆,走到他面前,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你把衣服脱了吧?这样束手束脚的,怎么洗?”
我话音未落,就明显感觉到他身体猛地一僵!搭在膝上的手瞬间收紧,指节泛白,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飞快地抬眼看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来不及掩饰的惊恐,虽然只有一瞬,又被强行压下,但那份恐惧,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得我心口一痛。
他在怕。
怕我以此为借口,行不轨之事。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歧义,连忙解释道:“我是说,把外面这件厚袍子脱了,免得待会儿弄湿了。穿着里衣就行。” 我指了指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质地厚实柔软的里衣。
他紧绷的身体这才微微放松了些许,但眼神里的戒备并未完全散去。他沉默地、动作有些僵硬地,开始解外袍的系带。那动作,带着一种屈辱般的迟缓。
外袍褪下,露出里面月白的里衣。他却下意识地将里衣的领口拢得更紧,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屏障。
我心里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将木盆放在榻边的矮凳上,试了试水温,刚好。
“你躺下吧,头探出来些。”我指挥道。
他依言缓缓向后躺倒在软榻上,将头颈小心翼翼地探出榻沿。这个姿势让他完全暴露在我的视线下方,他有些不自在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海风从微开的窗户缝隙钻进来,带着凉意。我拿起他刚刚脱下的那件外袍,展开,轻轻盖在了他从胸口到腰腹的位置。
“盖上点,海边晚上风大,别着凉了。”我说道,语气自然,仿佛这只是理所应当的照顾。
他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但那只紧紧攥着里衣领口的手,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我要开始整理了,可能会碰到你。”我预先告知,然后伸出手,指尖轻轻拂开他紧贴着脖颈的里衣领口。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他衣领的瞬间,他像是被电击一般,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捏得未用灵力护体的我生疼。他眼中是未散的惊惶和警惕,如同受惊的鹿。
“里面有头发压着了,我帮你理出来,不然洗不到。”我平静地解释,没有挣脱,只是看着他。
他与我对视了两秒,似乎确认了我真的没有其他意图,这才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松开了手,重新闭上了眼,但身体依旧僵硬得像块石头。
我小心翼翼地,将散落在他脖颈和衣领间的几缕墨发轻轻拨了出来,动作尽量轻柔,生怕再惊扰到他。
然后,我开始用手,代替梳子,将他铺散在榻沿外的长发,一点点向后梳理。他的发质很好,冰凉顺滑,如同上好的丝绸,只是有些地方打了结。
当我用手将他额前、鬓边的头发全部向后梳去,让他的整张脸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烛光下时,他明显地、极其快速地偏了一下头,似乎想躲藏,但那动作只做了一半,便僵住了。
我看到了他那一瞬间的躲闪,也看懂了他紧闭的眼皮下,那难以掩饰的难堪和……挣扎。他或许觉得自己这张脸很吓人,怕我看到,怕我流露出厌恶或者恐惧的神情。
我手上的动作没有停,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脸上。左半边,是狰狞的、焦黑与粉红新肉交织的疤痕,那恶毒的烙印,破坏了他原本完美的轮廓。右半边,却依旧保持着清俊的线条,肌肤苍白,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毁容与完好,丑陋与俊朗,如此矛盾又如此真实地共存于同一张脸上。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不是害怕,不是厌恶,而是一种尖锐的、密密麻麻的疼惜。我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头,动作不自觉地又放柔了几分。
然而,我毕竟不常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手法生疏。在梳理一处打结的地方时,力道没掌握好,还是扯痛了他的头皮。
他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微僵,但没有出声,也没有睁眼,只是默默忍受了。
“疼吗?”我连忙问道,有些歉然。
“……无事。”他声音低沉。
“那我轻点。”我手中动作更加小心起来。
“……”他的睫毛颤了颤。
我试了试水温,又用灵力加热了被海风吹凉了些的水,将木瓢中的温水缓缓淋湿他的头发。
“水温怎么样?烫不烫?凉不凉?”
“挺好的。”他回答,依旧是简短的几个字。
清水浸透了他的长发,墨色在水中如同晕开的墨迹。我拿起皂荚,揉搓出细腻的泡沫,然后一点点涂抹在他的发丝上。泡沫逐渐丰富,包裹住那一头青丝,散发出淡淡的草木清香。
我开始用手轻轻地揉搓、按摩他的头皮。指尖陷入湿润的发丝,触碰到他温热的头皮。
在我手指碰到他头皮的瞬间,他整个人明显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几乎要从榻上弹起来!但他死死忍住了,只是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胸膛微微起伏。
我停下了动作,等待着他。
他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呼吸也逐渐平复。他……睁开了眼睛,紧紧盯着我看,在观察我,似乎想从我的眼中审视出情欲的波动?
只可惜,我现在坦荡的很。
过了一会儿,他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身体彻底软了下来,不再抵抗,也不再紧绷。
我这才继续手上的动作,指尖在他头皮上不轻不重地揉按着。这一次,他没有再颤抖,只是安静地躺着。
我的动作很笨拙,远不如专业的男侍小泉,但我极其耐心。清水冲洗掉第一遍泡沫,又细细地涂抹第二遍,再次揉按,然后用大量的清水,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冲洗,直到发丝彻底干净清爽,没有一丝滑腻感。
在整个过程中,我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从最初的全身戒备、僵硬如铁,到后来的慢慢放松,甚至……当我指尖力道适中地按过他头顶几个穴位时,我听到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喟叹。
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绵长,越来越轻柔,胸膛规律的起伏,仿佛沉浸在了某种舒适的倦意里。有那么一瞬间,我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样子,甚至以为他舒服得睡着了。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海浪声不知疲倦地传来。
屋子里只剩下水声,和我们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就在我用干布巾,开始一点点吸吮他发丝上多余的水分时,他一直紧闭的眼睛没有睁开,却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和……不易察觉的试探:
“看着不害怕吗?”
我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顿了顿,依旧没有睁眼,声音低了下去,清晰地补充了三个字:
“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