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角落的灯光偏暗,普桑的《阿卡迪亚的牧人》就挂在那里。马克刚走过去就皱起眉,手指在画框边缘敲了敲:“这画看着真板正,跟咱们班黑板报似的。”
画中四个牧人围着块石碑,衣着是清一色的白袍,连褶皱都像是按尺子量过的。远处的山是三角形的,近处的树对称地分在两边,连天上的云都排得整整齐齐。苏拉凑近看,连草叶的朝向都透着股刻意——左边的草往右上斜,右边的就往左上歪,像两只手在中间握了个拳。
“这就是古典主义的脾气。”迪卡拉底手里捏着根铅笔,在半空划出个方框,“你看这构图,是不是像装在匣子里?不多不少,刚好把所有东西都框得稳稳的。”
“框这么死干嘛?”马克往后退了两步,试图从别的角度看画,“跟被捆住了似的,多憋屈。”
旁边展柜里摆着莫扎特的乐谱手稿,密密麻麻的音符排得像列队的士兵。迪卡拉底指着其中一段:“你看这音乐,开头是‘哆来咪’,结尾准得回到‘哆’,中间再怎么绕,也得踩着拍子走。就像普桑的画,人物再怎么动,也跳不出这三角形的框。”
苏拉想起昨天看的巴洛克画作,鲁本斯笔下的人胳膊腿都快甩出画外了。“他们是故意跟巴洛克对着干吗?”她问,“非要把所有东西都勒紧了?”
“不是勒紧,是找个架子。”迪卡拉底从包里掏出个小模型,是座古希腊神庙的迷你复制品,柱子一根根排得笔直,檐角的弧度分毫不差。“你看这神庙,少一根柱子不行,多一块石头也不行,为什么?因为它得站得稳,经得住风吹雨打。古典主义就想学这个,给艺术搭个结实的架子。”
他指着画中的石碑:“这上面写着‘我也曾住在阿卡迪亚’,是说死亡无处不在。按说这么让人难过的事,画里的人该哭丧着脸吧?可你看他们,顶多皱皱眉,没有一个哭天抢地的。”
马克仔细瞅了瞅,还真是。牧人的表情里带着点困惑,甚至有个人还微微歪着头,像是在琢磨石碑上的字,一点都不慌张。“他们心也太大了。”他忍不住说。
“这叫‘节制’。”迪卡拉底的声音沉了沉,“古典主义觉得,真正的大情绪,得藏在规矩里。就像悲剧里的国王,就算家破人亡,也得挺着腰板说话,不能瘫在地上哭——那样的悲伤,才更让人揪心。”
他转身指向墙上的戏剧海报,莫里哀的《伪君子》。海报上的人物穿着笔挺的礼服,就算在吵架,手也只是轻轻抬起,不像巴洛克画作里那样张牙舞爪。“这戏里的人说话跟写诗似的,一句接一句,对仗工整,就算骂人都带着韵脚。”迪卡拉底说,“观众看着觉得舒服,不是因为他们不生气,是生气生得有规矩。”
“规矩就这么重要?”苏拉想起自己写作文,老师总说“开头点题,结尾升华”,可有时候想到哪写到哪,反而更痛快。
“你看这画里的树。”迪卡拉底没直接回答,指着画中那棵最粗的树,“它的影子刚好落在石碑旁边,把人的目光引过去。要是这树歪歪扭扭长在别的地方,你还会第一眼就看到石碑上的字吗?”
苏拉顺着树影看过去,果然一眼就盯住了石碑。她忽然想起音乐课上的合唱,每个人都得跟着节拍唱,不能随便抢拍子,这样合起来才好听。“就像合唱?”她说,“各唱各的就乱了,得有个指挥。”
“说得好。”迪卡拉底点点头,“古典主义的规则就是那个指挥。它不让你随便跑调,不是为了绑住你,是为了让所有人的情绪合在一块儿,变成一股更大的劲儿。你看普桑画的这些牧人,单个看没什么特别,可站在一块儿,围着石碑,就让人觉得‘死亡这事儿,谁都躲不过’——这就是‘崇高’,不是一个人的哭嚎,是所有人的沉默。”
马克忽然想起历史课上讲的大革命前的法国,贵族们说话总爱拽文,做事讲究排场。“他们是不是觉得,守规矩才显得高级?”他问。
“不全是。”迪卡拉底笑了,“他们是想从规矩里找出点永恒的东西。巴洛克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猛去得快;古典主义就像秋天的月亮,安安静静挂在天上,不管谁看,都觉得清亮。它想告诉人,这世界再乱,总有些东西是稳稳当当的——比如善恶有报,比如说话算数,比如悲伤的时候,也得站得笔直。”
展厅的灯忽然暗了几盏,大概是快闭馆了。《阿卡迪亚的牧人》在昏暗中显得更安静了,那些白袍的影子长长地铺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雪。苏拉看着画中的石碑,忽然觉得那些规矩像层透明的罩子,把悲伤罩在里面,没让它漫出来,却也没让它散掉,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立着,比哭喊更让人心里发沉。
马克掏出手机拍了张照,放大看那些对称的草叶。“说也怪,”他挠挠头,“看着挺死板,却比那些张牙舞爪的画更让人记牢。”
迪卡拉底没说话,只是轻轻合上了手里的笔记本。远处传来闭馆的铃声,像个清脆的休止符,落在这满是规矩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