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馆的侧厅挂着《最后的晚餐》复制品,足有半面墙那么大。马克刚凑过去就“咦”了一声,手指在画布上虚虚划着:“这桌子怎么看着有点歪?”
苏拉顺着他的手势看,画面里的长桌斜斜伸向远处,十二门徒分坐两侧,天花板的线条像被无形的手牵引着,最终都聚向耶稣头顶上方的那扇窗。“不是歪,”她指着那些汇聚的线条,“是往里面收呢,跟咱们站在走廊尽头看两边的墙似的。”
“这就叫透视法。”迪卡拉底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后,手里举着个画框大小的木架子,上面绷着几根交叉的线,“达芬奇画这个时,先用尺子在纸上打了无数条线,就像给画面搭了个看不见的架子。”
马克伸手摸了摸木架上的线:“这玩意儿能当尺子使?”
“比尺子厉害。”迪卡拉底把木架对着窗外的树,“你看,透过这几根线,远处的树是不是比近处的小?文艺复兴的画家就靠这道理,让平平的画布变出深浅来。”他顿了顿,指着画中耶稣的位置,“你发现没?所有人的目光,桌子的边缘,甚至墙上的砖缝,最后都指着耶稣。”
苏拉凑近看,还真是。犹大握着钱袋的手微微抬起,角度刚好对着耶稣摊开的掌心;左边门徒的肩膀倾斜,形成的斜线像条小路,直直通向画面中心。“就像所有东西都在听他说话。”她轻声说。
“这就是透视法的魔力。”迪卡拉底的手指在画布上轻轻点着,“以前中世纪的画可不是这样。”他指了指隔壁展柜里的手抄本插图,画中圣徒的头比房子还大,天使的翅膀歪歪扭扭地贴在天上,“那会儿画画讲的是‘谁重要谁就画大点儿’,不管人站在哪儿,都跟贴在墙上似的。”
马克噗嗤笑了:“跟我幼儿园画全家福似的,把爸妈画得跟巨人似的。”
“但文艺复兴的画家不想这么干了。”迪卡拉底的声音沉了些,“他们觉得,画画得像真的一样。你站在房间里看别人吃饭,该近的近,该远的远,这才对。”他拿起马克的速写本,翻到昨天画的《掷铁饼者》,“就像你画雕塑,会记得把阴影画深点,让它看起来不是飘在纸上的,这就是在用透视的思路了。”
苏拉忽然指着画中远处的墙:“可他们怎么知道远处的墙该画多高?难道真拿尺子去量?”
这话让几个学生都围了过来。迪卡拉底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几何图:“还真差不多。阿尔伯蒂写过一本《论绘画》,里面全是公式,比如‘物体离眼睛越远,高度就减三分之一’。他们把数学用到画画里,就像给混乱的空间定了规矩。”
“用数学画画?”马克皱起眉,“这不是把画画变成算术题了吗?多没意思。”
“有意思的在这儿。”迪卡拉底指着画中窗外的天空,“你看这扇窗,光线从这里照进来,刚好落在耶稣头上。为什么偏偏是这里?因为画家算过,按照透视的规则,这是整个房间的‘消失点’,最能吸引人的目光。他们用数学规律,把人眼引向他们想让你看的地方——这不是束缚,是掌控。”
他转身指向展厅里的另一幅画,布鲁内莱斯基的《佛罗伦萨洗礼堂》。画中教堂的圆顶层层叠叠,每一级台阶的宽度都在递减,却看得清清楚楚。“画这幅画时,画家在地上挖了个洞,把镜子放在洞里,对着教堂画,再通过镜子看效果,一点点调整比例。”迪卡拉底的语气里带着赞叹,“他们不想再糊里糊涂地画,而是要搞明白‘为什么这么画才像’。”
“这跟他们那会儿的想法有关系吧?”苏拉想起历史课上讲的文艺复兴,“他们不是开始重视人了吗?”
“太对了。”迪卡拉底眼睛一亮,“中世纪的人觉得,世界是神安排的,人只要乖乖信神就行。但文艺复兴时不一样了,他们说‘人能自己搞明白世界’。你看这透视法,其实是在说:空间是有规律的,人能找到这规律,还能用它来创造——就像人能通过理性,把混乱的世界理清楚。”
马克忽然想起物理课上的光学原理:“就像我们算透镜成像?知道了公式,就能算出像距多少。”
“正是这个道理。”迪卡拉底拍了拍他的肩膀,“达芬奇不光画画,还解剖尸体,画血管图;伽利略用望远镜看星星,记录行星运行的规律。他们都相信,世界就像个钟表,有章可循,人只要肯动脑子,就能把它看懂,甚至修好。”
他指着《最后的晚餐》里的餐桌:“你看这桌子上的盘子,近处的大,远处的小,摆得整整齐齐。这其实是在说:你看,我们能把空间管得明明白白,也能把自己的生活管得明明白白。”
苏拉的目光掠过画中门徒的脸,他们的表情各有不同,有的惊讶,有的愤怒,却都被稳稳地框在透视法织成的网里,不乱也不飘。“所以透视法不光是画画的技巧,”她轻声说,“更像他们对世界的态度?”
迪卡拉底没说话,只是笑着把木架递给她。苏拉举起木架对着窗外,远处的屋顶、近处的树,果然被线条分割成整齐的小块,原本模糊的远近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马克凑过来看,忽然“啊”了一声:“我知道了!就像给世界装了个坐标,x轴y轴一画,啥都跑不了。”
“但也别把它想成冷冰冰的公式。”迪卡拉底指着画中耶稣的手,那只摊开的手在透视的引导下,显得格外温柔,“理性不是为了把世界变僵硬,是为了让人更清楚地看见美。就像这画,有了透视,你才更能感受到那一刻的庄重——不是糊里糊涂的感动,是明明白白的震撼。”
夕阳透过高窗斜照进来,给《最后的晚餐》镀上了层金边。画中那些汇聚的线条,在光影里仿佛活了过来,像无数双眼睛,望着窗外越来越清晰的世界。马克低头在速写本上画下那个木架,旁边写了行字:“原来看得清楚,也是种力量。”
苏拉看着他的字,忽然想起刚才透过木架看到的天空,蓝得很有秩序,却又格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