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被他这喷水扫射的剧烈反应吓了一大跳,连忙摘下蛤蟆镜。
那双因常年酗酒而略显浑浊的蓝色眼睛里,全是关切。
他手里还比划着:“朋友,你……没事吧?水……呛到了?”
孙连城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台被灌进了整瓶可乐的服务器,电路滋滋作响,濒临彻底报废。
他僵硬地摆了摆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个破旧到即将散架的风箱。
光明区?
胸怀宇宙?
看星星?
孙连城?
这些被他打包压缩,恨不得用火箭发射到黑洞深处的关键词,此刻却从一个异国他乡的、素不相识的啤酒肚老头嘴里,如此清晰、如此自然地蹦了出来。
这感觉,比亲眼撞见沙瑞金和李达康在光明区政府大院里手拉手跳广场舞,还要惊悚一百倍。
老头没注意到他内心的天崩地裂,自顾自地拧开一瓶啤酒,“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
一个舒爽的酒嗝后,他兴致勃勃地继续说了起来。
“我叫鲍勃,你呢,朋友?”
“……”
孙连城现在只想叫救命。
鲍勃也不在意,他显然是个话痨,找到了一个能听懂他蹩脚中文的听众,表达欲瞬间冲破天际。
“我跟你说,我那个朋友不是吹牛。”
“我以前,是个……嗯,信息分析员。”他含糊地定义着自己的工作,眼神里闪过一丝老江湖的狡黠,“我们有个项目,代号就叫‘光明’,专门……呃,观察研究一个叫‘汉东’的地方的……社会生态。”
孙连城的天灵盖“嗡”地一下,仿佛被谁抡圆了榔头狠狠来了一下。
信息分析员?
代号光明?
观察汉东?
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这不就是cIA吗!
合着我当初在光明区办公室里躺平摸鱼、研究宇宙的时候,大洋彼岸还有个同行在拿我当KpI,写观察报告?!
我的每一次准点下班,每一次开会神游,每一次把皮球精准地踢给李达康,都被人当成学术案例分析了?
这他妈算不算一种另类的“文化输出”?
鲍勃显然对孙连城这个“神人”印象深刻,谈兴极浓:“我们分析了汉东所有叫得上号的人物。李达康,典型的奋斗逼、工作狂,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把他手下往死里卷。高育良,老狐狸,玩弄权术,滴水不漏。沙瑞金,空降猛人,手段高明。但这些人,都在我的预料之内。”
“只有那个孙连城……他是个异类。”
孙连城下意识地挺了挺胸,又在下一秒迅速地垮了下去。
“他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鲍勃的眼神里既带着敬佩,又透着困惑,像是在谈论一位神秘的东方哲人。
“所有人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只有他,一门心思往下躺。”
“所有人都想‘有为’,他却把‘无为’玩出了花。”
“窗口低了,他不花大钱改造,放几张小板凳解决。修路没钱,他干脆不修,说要仰望星空。丁义珍出事,别人都急着撇清关系,他连山水庄园的饭局都懒得去。”
鲍勃越说越激动,甚至从沙滩椅上坐直了身体,挥舞着手臂。
“我当时的上司,一个比李达康还能卷的疯子,让我写一份关于孙连城的行为动机分析报告,要我预测他下一步的政治图谋。我研究了他整整三年,头发都掉了一半,最后在报告里只写了一句话。”
“什么话?”孙连城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声音干涩。
鲍勃脸上露出一种“你懂的”神秘笑容,把声音压得极低:“他只是单纯的懒。”
孙连城:“……”
知音啊!
“我上司看了报告,差点把我发配到阿拉斯加去数麋鹿。”鲍勃叹了口气,脸上却带着一丝得意的回味,“但他拿我也没办法,因为孙连城后来真的就因为‘不作为’被处分了,完美印证了我的判断。从那一刻起,我悟了。”
“你悟了什么?”孙连城感觉自己正在听另一个位面的《人民的名义》番外故事,主角还是自己。
“我悟到了‘咸鱼哲学’的精髓!”
鲍勃一拍大腿,声音洪亮。
“我研究了他半辈子,学他的不争不抢,学他的多做多错,学他的糊弄学,终于在cIA这个内卷地狱里,成功地避开了所有的大坑,混到了全额退休金!”
孙连城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褶子、因为学自己摸鱼而感到无比自豪的美国老头,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敢情自己不仅输出了文化,还他妈顺手培养了个跨国门徒?
他感觉自己像个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而眼前的鲍勃,就是他那远渡重洋、学成归来的得意大弟子。
一种荒谬的、哭笑不得的“成就感”,竟然在他心底油然而生。
“所以说,朋友,还得是你们中国的智慧博大精深啊。”鲍勃感慨万千地举起啤酒瓶,遥遥地向着东方致意,“为了感谢这位孙连城大师,我决定把他当成我的精神偶像。我这趟来马尔代夫,就是为了实现他那个‘胸怀宇宙’的终极理想——白天晒太阳,晚上看星星,享受这该死的甜美的退休生活!”
说完,他把酒瓶递到孙连城面前,热情得像是见到了亲人。
“来,朋友,为我们的精神导师,伟大的孙连城,干杯!”
孙连城看着递到眼前的啤酒瓶,又看了看鲍勃那张真诚到不掺任何杂质的脸。
他的脑子彻底懵了。
跟自己致敬自己的精神导师?
这是什么样的人间疾苦?
他默默地推开酒瓶,感觉心好累,只想当场去世。
鲍勃似乎也只是客气一下,见他拒绝,便自己又灌了一大口。
酒精让他原本就泛红的脸颊变得更红,话也更多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退休的惬意,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忧愁。
“哎,只可惜,这咸鱼,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啊。”
孙连城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故事还有续集?
鲍勃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那笑容里饱含着一个被社会毒打过的退休老男人的全部辛酸。
“我研究了他半辈子,学他的‘咸鱼哲学’,终于成功混到退休。结果你猜怎么着?”
孙连城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鲍勃凑了过来,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在说什么价值百万美元的绝密情报,语气里充满了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悲愤。
“我那几百万美元的退休金账户……它的管理人,叫……丁义珍!”
孙连城,彻底麻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被雷劈了,而是被一整个雷电法王杨永信的治疗中心给团团包围,高压电直接拉满。
丁义珍?
那个卷款跑路到美国的丁义珍?!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一个完整而恐怖的逻辑闭环,在他脑中轰然成型。
自己穿越,在汉东兢兢业业摸鱼,把丁义珍逼跑了。
丁义珍跑到美国,发挥自己坑蒙拐骗的特长,当上了基金经理。
眼前这个叫鲍勃的倒霉蛋,学了自己的“咸鱼哲学”摸鱼退休,然后把自己养老的全部身家,交给了被自己逼跑的丁义珍去打理……
这他妈是什么样的环形因果报应?!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而我们都在这个班子里,左右互搏,互相伤害。
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偶像的死对头而面临破产风险的“首席大弟子”,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同情他,还是该同情自己。
大家都想躺平,结果发现彼此躺在同一张即将坍塌的床上,谁也跑不了。
孙连城默默地转过身,不再看鲍勃那张悲喜交加的脸。
他看透了。
一切都看透了。
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举起身边那架昂贵而专业的天文望远镜,对准了那片深邃而蔚蓝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天空。
他轻轻地、幽幽地,喃喃自语。
像是在对宇宙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算是看明白了……”
“什么胸怀宇宙……宇宙的尽头,他妈的可能也是考编制。”
“这内卷,是躲不掉了。”
话音刚落。
澄澈如洗的广阔天空中,一颗明亮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悄无声息地划过天际。
那轨迹,像极了谁在宇宙的另一头,算准了时间,偷偷摸摸地,打卡下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