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兴奋剂的后劲,是退潮后的海啸。
它把孙连城的精神世界搅成了一锅沸腾的烂粥。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台被超频到主板烧穿的破电脑,脑子里只剩下滋啦作响的电流声和满屏的乱码。
当他和伊莎贝尔悄无声息地回到坎巴项目基地时,天刚蒙蒙亮。
眼前的景象,让孙连城那颗本就超负荷运转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废墟。
目之所及,全是断壁残垣。
他住了好几个月的板房,被烧得只剩一个狰狞扭曲的铁架子。
食堂塌了半边,黑洞洞的,像是被什么巨兽啃掉了一大口。
他最喜欢在下面打盹发呆的那棵猴面包树,成了一截巨大的、了无生气的焦炭。
空气里,烟火、塑料和泥土混合的焦灼气味,呛得人喉咙发紧。
然而,就在这片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废墟上,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人影。
工人们,村民们。
他们在沉默地清理着残骸,用手,用最原始的工具。
没人哭喊,没人抱怨,只有一种劫后余生、令人心头发酸的坚韧。
孙连城躲在阴影里,内心五味杂陈。
愧疚,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事情搞砸了”的无力。
他只是想溜而已,怎么顺手就把家给炸了?
“先知!”
一声沙哑、激动到完全破音的呼喊,炸在孙连城的耳边。
卡隆博将军。
他拖着一条用木板和布条草草固定的伤腿,一瘸一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他冲来。
那张黝黑的脸上,混着血污、灰尘和泪水,表情狂热得如同在奔赴一场等待千年的朝圣。
“噗通。”
卡隆博将军不顾撕裂伤口的剧痛,重重地单膝跪在了孙连城的面前。
他双手高高举起。
掌心里捧着的,正是那张孙连城在亢奋状态下鬼画符的“罚”字神符。
在卡隆博眼中,这张从“屠夫”布拉莫额头上揭下来的黄纸,比世界上任何黄金与钻石都要珍贵万倍。
“先知!您终于回来了!”
老将军泣不成声,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钢铁硬汉,此刻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您拯救了坎巴!您拯救了我们所有人!”
这一声呼喊,是一个信号。
废墟上所有正在忙碌的身影,瞬间凝固。
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这里。
下一秒,所有幸存的村民、工人,都扔下了手里的东西,潮水般地围了过来。
他们看着孙连城。
眼神里,不再是之前那种单纯的崇拜和好奇。
那是一种……在灭顶之灾后,找到了唯一主心骨的,绝对的依赖与信仰。
“先知!”
“神明回来了!”
“噗通、噗通、噗通……”
人群黑压压地跪了下去,连成一片。
从白发苍苍的老人到蹒跚学步的孩子,他们用最虔诚的姿势,匍匐在地,额头紧贴着这片被战火蹂躏过的焦土。
山呼海啸般的呼喊,汇成一股肉眼可见的声浪,冲刷着孙连城那脆弱的耳膜。
“先知!”
孙连城彻底傻了。
他僵在原地,手脚冰凉,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被紧急推出来受人香火的泥塑雕像。
就在这时,人群中挤出两个身影,一人一个,死死抱住了他的大腿。
是老王和老张。
两个五十多岁的项目部老工程师,此刻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书记!我的孙书记啊!”
老王抱着他的左腿,哭声震天。
“我们悟了!我们他娘的终于悟了!”
老张抱着他的右腿,声音里带着一种大彻大悟后的颤音。
“您不是飞升了!您压根就没想跑!您是去‘应劫’了啊!”
“应……应劫?”
孙连城脑子宕机,嘴里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对!”老王猛地一拍大腿,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我就说嘛!以您的境界,怎么可能抛下我们自己跑路?您早就料到坎巴有此一劫,所以您不是消失,您是‘以身合道’,用自己的凡躯,去替我们化解这滔天的灾难去了啊!”
一切都对上了。
他之前的“跑路”,是“微服私访、勘定劫难”。
他昨晚的“装神弄鬼”,是“神罚降临、斩妖除魔”。
对得他妈的严丝合缝!
孙连城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满黄连水的棉花。
我不是。
我没有。
别瞎说。
那都是伊莎贝尔搞的,我就是个打酱油的龙套。
求求你们了,让我当个废物吧行不行?
可当他看到老王、老张那混浊但无比真挚的眼睛,看到卡隆博将军那狂热到不容置疑的眼神,看到那一双双从废墟里抬起的、燃烧着希望的脸。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任何解释,在这样绝对的、狂热的信仰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甚至,残忍。
他完了。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别想从这座名为“先知”的神坛上下来了。
他不仅没跑掉,反而被这群人用信仰的钢筋水泥,死死地焊在了救世主的神座上。
焊得严严实实,连个螺丝缝都没留。
就在他万念俱灰,感觉灵魂都快要透明的时候。
一具温热、带着淡淡汗味的柔软身躯,从身后轻轻贴了上来。
伊莎贝尔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
她那身勾勒出惊人曲线的黑色作战服上,还带着硝烟和夜晚的寒气,混合着她独有的、充满野性的植物清香,霸道地钻进孙连城的鼻腔。
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只手不大,却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伊莎贝尔的嘴唇,再次贴近他的耳廓。
她的声音又轻又低,带着那抹熟悉的、欠揍的玩味,像魔鬼在胜利后的低语。
“欢迎回来,救世主先生。”
“看来,你的‘飞升’计划,需要升级到2.0版本了。”
……
与此同时。
万里之外,京城。
一间肃穆的办公室里,长老刚刚结束一个冗长的会议,正端起茶杯,准备润润喉咙。
桌上那部红色的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长老眉头微皱,放下了茶杯。
这个号码,只在最紧急、最重大的情况下才会响起。
他拿起听筒。
“喂。”
电话那头,传来驻坎巴大使馆李大使激动到颤抖的声音,还带着沉重的喘息,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长老!报告长老!”
“是孙连城同志!孙连城同志……他回来了!”
长老握着听筒的手,微微一顿。
孙连城?
那个跑到非洲去胸怀宇宙的咸鱼?
“说清楚点,他又惹什么麻烦了?”长老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不!不是麻烦!是……是神迹!”
李大使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平复情绪,但声音里的颤音却怎么也压不住。
“长老……孙连城同志他……”
“他凭一己之力,平息了一场国际武装冲突!”
“……”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长老握着电话,整个人僵在那里,脸上那万年不变的沉稳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听到了什么?
孙连城?
平息了一场国际武装冲突?
这小子,不是去躺平的吗?
他躺哪儿去了?躺到人家军阀的指挥部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