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悟了。
世界不是疯了,是他疯了。
他以为自己是那个逃离精神病院的病人,结果发现,整个世界才是那个精神病院,而他,是唯一一个拒绝吃药的。
他受不了了。
真的,一秒钟都受不了了。
在酒吧老板惊愕到下巴脱臼的目光中,他像一只被踩了十八次尾巴的野猫,猛地蹿起,一把抓起还在慢悠悠品酒、嘴角噙着笑的伊莎贝尔,夺门而出。
他逃命似的消失在小镇的夜色里。
必须消失!
从物理意义上,从社会意义上,彻底蒸发!
……
三个月后。
边境小镇,卡塔。
一个名叫“李建国”的东方男人,在这里,似乎找到了新生。
镇上的公共图书馆,一栋灰扑扑、连墙皮都开始剥落的两层小楼,成了他的圣地。
李建国同志,是这里新上任的图书管理员。
一份工作清闲,薪水微薄,与世隔绝的职业。
完美。
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天堂。
孙连城,不,李建国同志,深深爱上了这份工作。
每一天,他贪婪地呼吸着旧书页上那股混合了尘埃与时光的霉味。
他迷恋地看着阳光透过高窗,在空气中切出一道道看得见的光路。
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整理书籍。
给破损的书角粘上透明胶带。
用那根掉了毛的鸡毛掸子,扫去书架顶端无人问津的灰尘。
这些简单、重复、近乎毫无意义的劳动,对他而言,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交响乐。
没有信徒,没有神谕,没有那个该死的、阴魂不散的“孙学”。
他终于夺回了自己人生的定义权。
他不再是那个被亿万人顶礼膜拜、架在神坛上烤的“先知”。
他只是李建国。
一个平平无奇,甚至有点懒散的图书管理员。
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比躺在任何一个冬暖夏凉的山洞里,都要踏实一万倍。
这天下午,阳光暖得像一杯兑了蜜的温水。
李建国同志搬了张嘎吱作响的躺椅,在图书馆门口那棵巨大的凤凰树下,悠闲地打着盹,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镇长带着几个商会的人,像一群争食的鸭子,风风火火地跑来。
他们在李建国同志的面前,挂上了一条鲜红的横幅——“热烈庆祝卡塔镇第一届‘鱼王争霸’钓鱼比赛隆重开幕”。
“李!来参加啊!冠军有五百块奖金呢!”镇长热情地拍着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差点从躺椅上翻下去。
李建国同志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钓鱼?
一项需要早起、需要专注、还有可能一无所获的可怕运动。
这简直是“躺平哲学”的反义词,是异端!
不去。
可他架不住镇长和街坊邻居们的热情,半推半就之下,还是被塞了一根油腻腻的鱼竿,按在了湖边的一个钓位上。
周围人声鼎沸。
钓友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摆开十八般武艺,换饵、调漂,忙得不亦乐乎。
李建国同志沉重地打了个哈欠,随手把那坨蚯蚓往钩上一捏,闭着眼睛就甩进了湖里。
然后,他把鱼竿往地上一插,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拉下草帽,盖住脸。
补个觉。
五百块?哪有睡觉香。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惊呼声吵醒。
“快看!那个中国人的鱼竿!”
“我的天!要断了!那是什么鱼?水牛吗?”
李建国迷迷糊糊地拉开草帽。
只见他那根可怜的鱼竿,已经弯成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满月弧度。
竿尖被一股恐怖的巨力死死拽向水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悲鸣。
鱼线绷得像一根钢丝,在阳光下反射着死亡的光芒,随时都要崩断。
他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动作。
这是被伊莎贝尔那个女魔头,用非人的方式操练了几个月后,烙印在肌肉最深处的条件反射!一种对任何突发状况的本能反应!
丢了鱼竿,要赔钱的!
他猛地抓住鱼竿,腰部拧转,双臂的肌肉瞬间绷紧,一股纯粹为了保护财产的蛮力,顺着那股水下的力道向后一拉!
“哗啦——!”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水花炸开。
一条银光闪闪、比他小腿还粗的大鱼,被他硬生生地从水里拽了出来!
那条鱼在空中划出一道堪称完美的抛物线,仿佛经过了精密的计算,“啪”的一声,精准地落在他脚边的草地上,活蹦乱跳。
整个湖边,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他们看看那条还在疯狂扑腾的、创下小镇记录的鱼王,又看看那个还打着哈欠、一脸没睡醒的李建国。
他……他刚才不是在睡觉吗?
连人都没看,就那么随手一拉……鱼王就上来了?
这是钓鱼?这是神迹吧!
“冠军!冠军诞生了!”
不知是谁颤抖着喊了一句,人群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疯狂的欢呼。
镇长激动地冲过来,抓住他的手,激动得满脸通红:“李!你太厉害了!这简直是神技!”
李建国一脸茫然地看着那条大鱼,又看了看自己被震得发麻的手臂。
我……
我就是想把鱼竿拉回来……
我怕弄丢了要赔钱……
第二天。
《卡塔镇周报》的头版头条,刊登了一张李建国手提大鱼、表情茫然中带着一丝困倦的照片。
标题起得惊心动魄,又带着一丝哲学的神圣。
《神秘东方男子展现“无为”钓法,静待天成,人竿合一!》
报道里,记者用一种近乎咏叹调的饱满激情,写下了他的观察:
“他没有频繁换饵,没有时刻紧盯浮漂,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与身后的山、身旁的水融为了一体。当其他人还在用‘术’的层面与鱼博弈时,他已经站在了‘道’的高度。”
“这完美印证了风靡全球的‘孙学’中的至高理念: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当你不刻意去求,宇宙,自会把最好的送到你的手中。”
李建-国同志看着报纸,感觉血液正“嗖嗖”地往脑袋上冲。
他手里的报纸,被捏得咯吱作响。
这他妈的……这都能扯上?
他冲出图书馆,他要去找报社那个该死的编辑理论!他要告诉他,科学!我们要相信科学!
刚跑到街角,他猛地刹住了脚步,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一个熟悉到让他想当场去世的身影,正斜靠在对面的墙上。
伊莎贝尔。
她今天穿得极其简单,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运动背心,一条黑色的紧身训练短裤。
那两条被阳光晒成蜜色的、充满惊人爆发力的大长腿,就那么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里。
细密的汗珠,顺着她刀刻般的腹肌轮廓缓缓滑落,最终消失在短裤的边缘,勾勒出一道令人心跳骤停的风景。
她正拿着那份《卡塔镇周报》,看得津津有味。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缓缓抬起头。
那双深邃的蓝色眼眸里,全是憋不住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
她扬了扬手里的报纸,冲他戏谑地挑了挑眉。
“神明先生,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化名李建国。”
“你的‘道’,还是会自己发光啊。”
“噗——”
李建国同志感觉一口滚烫的老血,直冲天灵盖。
他转身就往图书馆里跑,他需要安静,他需要吃两片降压药。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嚣张的喧哗。
“这本破书谁他妈要看?老子要借的是《花花公子》!懂?”
一个满身酒气、纹着花臂的小混混,正把一本厚重的《战争与和平》狠狠摔在借阅台上,指着新来的女管理员鼻子破口大骂。
女管理员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被吓得脸色惨白,眼圈都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李建国同志的火气,“噌”的一下,烧到了头顶。
欺负我可以。
欺负我的清净不行!
欺负我的同事,更不行!
他大步走过去,如同一堵墙,挡在了女管理员身前。
“这里是图书馆,请你安静。”他声音低沉。
小混混斜着眼打量他,满脸不屑:“哟,来了个管闲事的?怎么着,想跟老子练练?”
说着,他那蒲扇大的手掌就推搡过来。
李建国同志脑子一片空白,他哪会打架?情急之下,他想起了自己每天早上为了活络筋骨,在后院做的广播体操。
他下意识地摆出一个第八套广播体操里“扩胸运动”的起手式,双手平举,想要把对方推开。
这是一个毫无杀伤力,甚至有些滑稽可笑的动作。
然而,下一秒。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小混混的靴子底,刚好踩到地上的一滩水渍,或许是昨晚下雨留下的。
他向前推的力道,加上自己脚底打滑的惯性,整个人“咚”的一声巨响,以一个极其标准、甚至带着几分虔诚的面部着地姿势,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小混混趴在地上,半天没动弹,鼻血流了一地。
他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柔软却无法撼动的气墙。
一股玄之又玄的巧劲,从对方那看似无力的手掌上发出,瞬间卸掉了他全身的力气,然后引导着他,用自己的脸和大地母亲进行了一次亲密接触。
这是……
这是中国功夫里的“四两拨千斤”?还是传说中的“隔山打牛”?!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李建国的眼神,已经从刚才的不屑,瞬间变成了惊恐,最后,骤然化为一种狂热到极致的崇拜。
“大师!”
小混混连滚带爬地跪到李建国脚边,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涕泪横流。
“大师,我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我不该在您的地盘闹事!求您收我为徒吧!”
图书馆里,所有围观的镇民,都倒吸一口冰凉的冷气。
他们看到了什么?
那个平时懒洋洋、连挪窝都嫌费劲的图书管理员,只是轻轻一抬手,就把镇上最凶悍的混混给制服了?
这是什么神仙手段?
所有人的脑海里,都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昨天的钓鱼比赛,联想到了报纸上那篇充满哲理的报道……
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中了所有人的天灵盖。
李建国……
会不会就是那个“飞升”之后,选择游戏人间、微服私访的……
先知,孙连城?
这个消息,像插上了翅膀,一个下午就传遍了整个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当李建国同志身心俱疲地下班,准备回家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图书馆门口,排起了一条长得望不到头的队伍。
队伍从门口一直蜿蜒延伸到街尾,男女老少,人手一本书,表情肃穆。
但他们不是来借书的。
他们只是安静地排着队,用一种瞻仰圣迹般的眼神,无比虔诚地看着他。
李建国同志,彻底麻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下班,是在参加自己的遗体告别仪式。
他面无表情地穿过沉默而狂热的人群。
就在这时,一个小女孩,双手捧着一本烫金封面的《先知圣训录(全球版)》,怯生生地递到他面前。
“先知……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小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淬了星光,里面充满了对偶像最纯粹的崇拜。
李建国看着书上自己那张让他想死的照片,手剧烈地一抖。
他接过小女孩递来的笔,想签下“李建国”三个大字,以此证明自己的凡人身份,做最后的挣扎。
可因为过度紧张和内心的极度崩溃,他的手完全不听使唤。
笔尖在扉页那光滑的纸上,不受控制地划出了一道长长的、歪歪扭扭、不知所云的墨迹。
像一道撕裂黑夜的闪电。
也像一道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
他搞砸了。
他正想道歉,想解释自己只是手滑。
小女孩却如获至宝地捧回那本书,对着那道诡异的墨迹,激动得小脸通红。
她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用尽全身力气,以一种无比清脆、响彻云霄的声音,大声喊道:
“谢谢先知!”
“谢谢您赐予我,新的神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