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变得愈发平整的道路上飞驰,窗外的街景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顾念一的脑子里乱作一团,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却又抓不住一个清晰的线头。她知道自己是天真的,律法不是儿戏,岂能因一人之言而轻易更改?她知道嬴政是千古一帝,雄才大略,但也以法家严苛治国着称,他会听自己这番“妇人之仁”的言论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去到底想求一个什么结果,是特赦那个孩子?还是其他呢……
或许,她只是无法忍受自己内心的谴责,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徒劳的挣扎,哪怕只是去表达一种态度。
就在这种混乱、焦虑又带着几分义无反顾的情绪中,马车以惊人的速度将她带到了巍峨的咸阳宫门前。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下的车,如何对宫门守卫说明来意,如何在内侍的引领下,脚步虚浮地穿过一道道宫门、一座座殿宇。
她的思绪仿佛脱离了躯壳,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机械地前行。宫墙内的肃穆与寂静,与方才市井的喧嚣、以及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等她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跪在了那熟悉却又此刻显得格外沉重的侧殿书房冰凉的地板上。
御座之上,嬴政正坐在那张她进献的太师椅上,身姿依旧挺拔威严。他手中并未拿着奏章,似乎刚刚结束一段沉思,他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平静地落在她身上,没有询问,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耐心。
书房内安静得可怕,只有铜漏滴答的细微声响,以及顾念一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她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干涩得发紧,努力了几次,才终于挤出了几个字:
“陛下,臣……”
然后,便卡住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直接求情?显得莽撞。议论律法?更是逾越。她跪在那里,头微微低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揪住了官服的下摆,显示出内心的极度挣扎和不安。
嬴政没有出声,依旧安静地等待着。他能清晰地“听”到她内心那片混乱的战场——对律法残酷的震惊,对自身无力的懊恼,对那对祖孙的同情,以及害怕触怒他、害怕自己想法过于天真的恐惧……种种情绪交织碰撞,如同沸水。他确实从她断断续续的心声中,大致猜到了她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市井间那点风波,本不入他耳目,但因与这丫头牵扯上,便显得不同了。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让顾念一感到无比漫长和煎熬。殿内的熏香袅袅盘旋,却无法抚平她心头的焦灼。
终于,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没有直接切入主题,而是用一种近乎叙述、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方式开始诉说:
“陛下,臣……臣今日去见了典客属的刘季,相谈甚欢。他对于开辟丝绸之路,已有些许想法,与臣不谋而合……臣回府路上,见咸阳城内道路日渐平坦,车马行人皆称便,心中……心中亦是十分高兴。”
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臣……臣路过一处市集,见一老翁带着孙儿卖烤饼与羹汤……那孩童不慎,将些许羹汤泼洒于新路之上……市吏……市吏言道,‘弃灰于道者黥’……要……要拘那孩童施以黥刑……”
话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经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浓的无力感和不忍。她再次顿住,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为那孩子求情的话在舌尖打转,却重若千钧,难以吐出。
就在这时,御座上的嬴政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一块巨石投入顾念一混乱的心湖:
“你想为那孩童求情。”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直接、精准,剥开了她所有铺垫和掩饰,直指核心。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又像是一把钥匙。顾念一猛地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毫无阻碍地、直直地迎上了嬴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不知怎的,被他如此直接地点破,她心中那份犹豫和恐惧反而奇异地消散了不少,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勇气从心底涌起。
她挺直了原本因不安而微微佝偻的腰背,尽管依旧跪着,姿态却透出一股坚定。她迎着嬴政的目光,语气清晰而肯定地回答道:
“是,陛下。臣,想为那孩童求情!”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试图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更充分,不仅仅是出于怜悯:“陛下,那孩童年仅七八岁,并非故意触犯律法,实乃无心之失。为些许汤渣便施以黥面之刑,毁其一生容貌与前途,刑罚之重,远超其过之微!此等严刑,或可震慑宵小,然亦使民心惊惧,恐非……恐非长久凝聚民心之道。”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嬴政的脸色,见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似乎在鼓励她说下去。这给了她更大的勇气。
“臣知《秦律》乃国之基石,赏罚分明,令行禁止,方有今日大秦之强盛。然……”她斟酌着用词,“然律法亦当随世而移。昔日商君立法,意在乱世用重典,凝聚国力,富国强兵。而如今,大秦已一统天下,陛下励精图治,推广新粮,修筑道路,发展工商,开启民智……国家正在迈向前所未有的强盛与繁荣。昔日为应对特定环境而设之极刑,于今日之太平建设时节,是否……是否尚有斟酌之余地?”
她越说,思路似乎越清晰:“臣观之,律法之目的,在于止恶扬善,维护秩序,而非徒以酷刑立威。过于严苛之刑罚,或可使民不敢犯法,却也易使民心生怨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陛下欲打造万世强国,不仅需富足之仓廪、坚硬之道路、锋锐之兵甲,更需……亿万心悦诚服之民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