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风声骤紧,衣袂破空之声由远及近,不止一人,且速度极快,显是修为不俗之辈。那气息阴冷诡谲,与点苍派的正统功法路数迥异,带着一股子墓穴般的森寒与死寂,令人不寒而栗。
苏婉清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下意识地朝白衣女子身边靠了靠,仿佛那里是唯一的庇护所。她紧张地望着殿门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白衣女子静立如初,面纱拂动,露出的那双清冷眼眸并无波澜,只微微侧耳,似在细辨来者踪迹与人数。她一只手仍虚按在沈孤寒背心,维持着那层隔绝其气息的微弱屏障。
“三人。”她低声吐出两个字,声音凝成一线,清晰传入苏婉清耳中,“功法路数偏阴寒,似与幽冥鬼道有关,非是中土常见门派。”
幽冥鬼道?苏婉清听得心头更寒。这名字便透着邪气。
眨眼间,三道黑影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至破败的殿门之外,并未立刻闯入,而是停驻在阴影之中,似乎在观察殿内情形。来者皆身着宽大黑袍,头戴兜帽,面容遮掩在深深的阴影之下,只露出下颌苍白的皮肤。周身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仿佛刚从冰窖中走出。
为首一人身形略显高瘦,他微微抬手,身后两人立刻止步,动作整齐划一,透着训练有素的精干。他兜帽微抬,两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入殿内,掠过地上的血迹、燃烧将尽的火把残骸,最后定格在角落里的三人身上——昏迷的沈孤寒,警惕的苏婉清,以及那位气息莫测的白衣女子。
他的目光在沈孤寒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即转向白衣女子,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砂纸摩擦:“阁下何人?为何与此朝廷钦犯、江湖公敌在一处?”
他直接点明沈孤寒身份,语气虽还算克制,但那其中的审视与冰冷意味,却毫不掩饰。
苏婉清心中一惊,果然是冲着沈孤寒来的!朝廷钦犯?难道除了江湖仇杀,朝廷也在追捕他?
白衣女子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反问,声音清越如冰泉击石:“幽冥殿何时也成了朝廷鹰犬?亦或是,另有所图?”
那为首的黑袍人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显然没料到对方竟一口道破他们的来历。他沉默一瞬,声音更冷了几分:“阁下好眼力。既知我等来自幽冥殿,当知我等行事,从不需向旁人解释。此人,”他指向沈孤寒,“身系重大干系,我等必须带走。还请阁下行个方便,莫要自误。”
话语中的威胁之意,已昭然若揭。
“带走?”白衣女子轻哼一声,似有若无的嘲讽,“凭你们三人?还是凭你们身上那点微末的‘九幽寒气’?”
此言一出,不仅那为首黑袍人,连他身后两人气息都陡然一凛,显然被对方点破功法根底且如此轻视而惊怒。
“阁下究竟是谁?”为首黑袍人语气森然,踏前一步,周身阴冷气息骤然浓重,地面甚至隐隐泛起一丝白霜,“莫非真要与我幽冥殿为敌?”
“与幽冥殿为敌?”白衣女子语气依旧平淡,“若你们殿主亲至,或还有资格说这句话。至于你们……”她目光淡淡扫过三人,“还不够格。”
“狂妄!”左侧一名黑袍人按捺不住,厉喝一声,身形一动,竟如鬼影般直扑而来,一只苍白枯瘦的手掌从黑袍中探出,指尖缭绕着肉眼可见的黑色寒气,直抓向白衣女子面门!掌风过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发出“嗤嗤”轻响。
这一掌迅疾狠辣,蕴含的阴寒之力足以瞬间冻结寻常武者的血脉真气!
苏婉清吓得惊呼一声,下意识闭眼。
然而,那黑袍人快,白衣女子更快!
甚至未见她如何动作,只是素白衣袖轻轻一拂。
“嘭!”
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哼。
那扑来的黑袍人以比去时更快的速度倒飞而回,重重撞在殿门框上,震落下簌簌灰尘。他捂着手臂,黑袍之下,那只出手的手臂竟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冰晶,微微颤抖,显然吃了大亏。而他发出的那道黑色寒气,早在触及白衣女子衣袖前便已无声无息地消散殆尽。
为首黑袍人瞳孔骤缩,猛地抬手止住另一名欲要上前的手下。他死死盯着白衣女子那仿佛从未动过的身形,眼中充满了惊疑与骇然。方才那一拂,看似轻描淡写,却后发先至,不但轻易化解了凌厉的攻势,更将其阴寒掌力反震而回,这等修为,简直深不可测!江湖上何时出了这样一位女子高手?
“移花接玉?还是乾坤斗转?”他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阁下……莫非是移花宫,或是慕容世家的人?”他能想到的,能以如此手法轻易反弹阴寒掌力的,唯有那几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顶尖世家或宗门。
白衣女子却并未回答,只是冷声道:“滚。否则,留下的就不止是一条胳膊了。”
那为首黑袍人脸色变幻不定,显然极不甘心。他奉命而来,务必带回沈孤寒,谁知竟遇上如此硬茬子。硬拼绝非对手,但就此退走,如何向殿中交代?
他目光闪烁,忽然转向一直瑟瑟发抖、努力减少存在感的苏婉清,沙哑道:“这位姑娘,看你不似习武之人,与此二人并非同路。我奉劝你一句,离那沈孤寒远些。此人身负‘天煞孤星’之命,克亲克友,所到之处,唯有血雨腥风。你留在他身边,必遭横祸。不如随我等离去,尚可保得性命。”
他竟是想从苏婉清这里寻找突破口,言语间带着蛊惑与威胁。
苏婉清被他那阴冷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躲到白衣女子身后。
白衣女子眸光一寒:“冥顽不灵。”
她似乎失去了耐心,并未见她运功作势,一股无形却磅礴浩瀚的剑意威压骤然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这威压并非针对苏婉清,却让她瞬间感到如同置身万丈冰渊,连思维都几乎要被冻结!
而那三名黑袍人感受更是强烈百倍!他们只觉得周身空气瞬间凝固,沉重如铅,那股阴寒的九幽寒气在这股剑意面前,竟如同萤火之于皓月,被彻底压制、吞噬!三人闷哼一声,齐齐后退一步,体内气血翻腾,真气运行陡然滞涩,脸上同时涌现骇然之色!
这是纯粹的、境界上的绝对碾压!
为首黑袍人终于彻底明白,眼前之人,绝非他们所能抗衡!再停留下去,唯有死路一条!
“走!”他当机立断,嘶哑低吼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便退。另外两人更是如蒙大赦,紧随其后,三道黑影如同受惊的夜枭,仓惶地投入殿外废墟阴影之中,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来得快,去得更快。
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威压骤然消失。
苏婉清长长吁出一口气,只觉得腿脚发软,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这些黑袍人给人的压迫感,虽不如点苍派那般人多势众,但那阴森诡谲的气息,却更令人心悸。
“前辈,他们……是什么人?幽冥殿?朝廷也在抓他吗?”她心有余悸地问道。
白衣女子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幽冥殿,一个活跃于阴影之中的组织,亦正亦邪,专司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搜集情报、刺杀、追踪,只要出得起价码,他们便能为之驱使。至于是否受朝廷指派,难说。或许是为朝廷办事,或许是为其他势力,也可能……是他们殿主对沈孤寒另有所图。”
她顿了顿,看向苏婉清:“你如今可知,觊觎他性命、或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的人,远比你想的要多。你确定,还要留在他身边?”
苏婉清闻言,脸色白了白,用力咬住下唇。方才那黑袍人的话犹在耳边——“天煞孤星”、“克亲克友”、“必遭横祸”。若在以往,她定然深信不疑,远远避开。可现在……她看着昏迷不醒的沈孤寒,想起他冰冷的怀抱,想起他浴血的背影,想起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死愿”呓语,想起那些意识碎片中的痛苦与孤独……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虽然仍带着怯意,却有一丝执拗悄然生根:“我……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而且,”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迷茫,“我总觉得,我好像……必须留在他身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牵着我。”
白衣女子静静看了她片刻,不再多言。
经此一扰,殿内气氛愈发凝滞。苏婉清不敢再轻易尝试为沈孤寒疏导经脉,只是小心守在一旁,留意着他的变化。白衣女子则再次隐入阴影,如同沉默的守护者。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苏婉清寻了些尚未完全湿透的枯枝,重新燃起一小堆篝火,驱散着夜间的寒气和心中的恐惧。跳动的火光映照着沈孤寒的脸,他依旧昏迷,但气息似乎比之前又平稳了些许,偶尔会无意识地蹙眉,仿佛沉陷于无法醒来的梦魇。
“呃……水……”
一声极其微弱、沙哑几不可闻的呻吟突然响起。
苏婉清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霍然抬头,紧紧盯住沈孤寒。
只见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又溢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水……”
他醒了?!至少,恢复了一丝模糊的意识!
苏婉清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慌乱。她急忙拿起旁边用干净叶片盛着的少许清水,跪坐到他身边,却又手足无措——他昏迷着,如何喝水?
她尝试着用指尖蘸了水,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他干裂的唇上。清水触及嘴唇,他仿佛沙漠旅人遇到甘泉,本能地微微吮吸。
苏婉清心中稍安,正想再蘸一些,却见他那浓密的长睫颤动了几下,竟缓缓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因重伤虚弱而失却了平日里的冰冷锐利,显得有些朦胧涣散,眸底深处却依旧残留着化不开的疲惫、痛楚与……一丝仿佛亘古不变的孤寒。火光映入他那深不见底的瞳仁中,跳跃着微弱的光点,却更显其深邃迷惘。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茫然地落在虚空处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移动,最终,落在了近在咫尺的苏婉清脸上。
四目相对。
苏婉清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他的眼神先是空洞,随即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仿佛在辨认眼前之人是谁。然后,那困惑迅速被一层冰冷的、带着审视与戒备的迷雾所覆盖。尽管虚弱,那目光依旧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苏婉清瞬间绷紧了身体,连呼吸都忘了。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目光扫过她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红肿指痕,扫过她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惊慌与关切,扫过她手中蘸着清水的指尖。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终于,他极其虚弱地、几乎只是气声地开口,声音沙哑破碎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能刺入骨髓的质询:
“……为何……还活着?”
苏婉清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他那冰冷的、不带丝毫情绪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她所有伪装的镇定,将她心中那点模糊的、连自己都未曾理清的关切与牵扯,刺得千疮百孔。
为何还活着?
是啊,她为何还活着?在他那般杀戮之后,在她本该恨他入骨之时,为何还要救他?为何还要留在他身边?为何还要为他心惊,为他担忧?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如同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而他那双冰冷而虚弱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她,等待着一个答案。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比他的生死,更为重要。
冰冷的质问,回荡在荒寂的古殿之中,敲碎了短暂的安宁,也敲碎了少女心中刚刚萌芽却混沌未明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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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