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脉卫那间无名的书房,此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笼罩。曾经堆积如山的典籍旁,此刻摞起了更高、更令人窒息的账册。它们来自户部、市舶司、乃至皇城司密探所能触及的所有角落,记录着“四海商号”如同魔法般增殖的财富轨迹。
只有雨墨笔尖在宣纸上滑动的沙沙声,以及公孙策指尖偶尔拨动算珠的清脆撞击,打破这死寂。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账册的灰尘气、新墨的涩味,还有一种……逐渐发酵的挫败感。
包拯立于那张巨大的、墨迹未干的地图前。地图上,以汴京为起点,延伸出数条刺目的朱砂线条,如同血管,连接着大辽的南京、西夏的兴庆府、西域的高昌回鹘,甚至更远的喀喇汗国。
“查清了,”公孙策的声音带着连续熬夜的沙哑,他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水晶镜片,指尖点向地图,“所有线索,清晰无比,完美得……像一篇精心杜撰的传奇。”
他详细阐释,语速平缓,却字字惊心:“四海商号在汴京吸纳的巨额储银,其中七成,以采购‘辽东百年老参’、‘西域顶级玉石’、‘南海珍珠’的名义,经由七家不同的、背景清白的关联商号,分别流入辽国、西域和南海。货物交割清晰,税单齐全,无可指摘。”
“然后,”公孙策的手指沿着朱砂线条移动,划过地图上广袤的疆域,“这些‘采购’的货款,在境外经过数次转手——有时是通过辽国某位亲王的皮货生意,有时是借道西域某个绿洲城邦的骆驼商队——最终,又会以‘辽国贵族投资’、‘西域胡商入股’的名义,近乎原封不动地,流回四海商号在汴京的总库。”
资金,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幽灵,在宋、辽、西域这个巨大的三角区域内循环流动。每一次流出和流入,都披着合法贸易的外衣,票据齐全,账目平整,形成了一个逻辑上完全自洽、甚至能产生“合理”利润的完美闭环。没有漏洞,没有去向不明的黑洞,仿佛财富本身拥有了生命,在进行一场优雅而封闭的自我繁殖。
“我们追踪了整整十七笔超过十万贯的巨款,”雨墨抬起头,年轻的脸上带着困惑与疲惫,“它们最终都回到了起点,甚至……还带着‘利润’。就像……就像……”
“就像真的有点石成金之术。”包拯接过了她未能说出口的话。他的声音低沉,目光依旧锁定在地图上那几条构成完美牢笼的朱砂线上。
他伸出手指,沿着那条最粗的、连接汴京与辽国南京的线条缓缓划过。指尖感受到羊皮纸粗糙的纹理,但那线条代表的资金流向,却光滑得让人无从下手。惯常依赖的逻辑——追踪、取证、链式推理——在这座由完美账目构建的水晶宫殿前,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能破解最复杂的凶案,能揪出最深藏的细作,却无法理解这违背一切常识的财富增值。
书房角落,展昭环抱双臂,倚着书架,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他的巨阙剑能斩断最坚韧的锁链,却斩不断这无形的资金流。他看着包拯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挺直,但能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凝滞正笼罩着他的大人。那是一种猎手面对一团无形迷雾时的茫然。
公孙策放下算盘,叹了口气:“所有的‘货物’,在流转过程中都有迹可循,但它们的价值被层层夸大,最终形成的利润,正好覆盖了支付给储户的惊人利息。这是一个……一个自己咬住自己尾巴的蛇,一个完美的圆。”
没有外部输血的证据,没有非法掠夺的痕迹。四海商号,似乎就在用储户自己的钱,通过这个看似跨国贸易的魔术,变出了支付给所有人的高额利息。
包拯闭上眼,恩师王延龄那清癯而睿智的面容再次浮现。“拯儿,经济之道,根基在于‘信’与‘实’……”老师的声音犹在耳边。可眼前的“实”是什么?是这完美无瑕的账目?还是这违反重力般向上喷涌的财富?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那冰面碎裂般的震动再次出现,但这一次,碎裂之下是更深的寒冰。
“逻辑无力,只因我们还未找到正确的‘力点’。”包拯的声音重新变得坚定,那是一种在绝境中逼出的冷冽,“恩师绝不会构建一个空中楼阁。这‘完美’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他转身,目光扫过三位同伴。
“既然账目无懈可击,”他一字一顿,如同在冰层上凿击,“那就跳出账目。查人,查货,查这条完美链条上,每一个接触它的人,经手它的物!”
完美的循环依然在转动,但守夜人已经意识到,他面对的,或许并非巫术,而是一个更加庞大、更加精密的……机器。而机器,总有它的开关和齿轮。只是这一次,寻找齿轮的探针,必须刺向更黑暗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