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镇东头有座老宅,青砖灰瓦,门前两棵大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这宅子空了十几年,镇上人都说里头不干净。每逢月圆之夜,总能听见里头传来朗朗读书声,可第二天推门去看,只见蛛网密布,尘埃满地,哪有人迹。
民国二十三年春,镇上来了个教书先生,姓陈名明远,三十出头,一身青布长衫洗得发白。他在老宅前站了半晌,竟租了下来。镇上老人劝他:“陈先生,这宅子邪性,住不得啊!”
陈明远笑道:“我一个穷教书的,身无长物,鬼神见了都要绕道走。”
他简单打扫了宅子,在门口挂了块木牌——“明远私塾”。起初镇上没人敢把孩子送来,直到两个月后,一个叫周福的货郎,因家中无人照看儿子,硬着头皮把八岁的周小宝送了过来。
说来也怪,周小宝顽劣异常,在之前的学堂能把先生气个半死,可到了陈明远这儿,不出半月,竟能背下整本《千字文》。周福大喜过望,逢人便夸陈先生有本事。渐渐地,私塾有了十几个学生。
但陈明远心中有件怪事,始终不解。
每逢深夜批改学生作业,常有一年轻后生悄然而至,自称姓胡,名文卿,说是邻村来镇上访友,路过听见读书声,特来讨教。这胡文卿二十出头模样,面容清秀,谈吐文雅,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尤其善写策论文章。
陈明远孤身在外,得此良友,自是欢喜。二人常秉烛夜谈,直至鸡鸣。胡文卿每每论及科举文章,见解独到,陈明远自愧不如。
一晚,陈明远叹道:“如今时局动荡,科举已废,学这些八股文章,不知还有何用。”
胡文卿正色道:“文章乃经国大业,不朽盛事。纵无科举,其中修身齐家之理不变,何必拘于形式?”
陈明远深以为然,对他越发敬重。
这年秋天,镇上李财主家的少爷李文才要来私塾读书。这李文才娇生惯养,目中无人,陈明远本不愿收,奈何李财主势大,得罪不起。
果然,李文才来了不过三日,便搅得学堂鸡犬不宁。不是在这个学生书本上画王八,就是在那个学生凳子上放苍耳。学生们敢怒不敢言,陈明远几次训诫,李文才只当耳旁风。
一日,李文才竟将周小宝最珍爱的砚台摔了个粉碎。那是周小宝娘亲留下的遗物,周小宝红了眼,扑上去与李文才扭打在一起。李文才比他大两岁,身强力壮,几下就把周小宝按在地上。
“住手!”陈明远闻声赶来,正要拉开二人,却见李文才突然松了手,踉跄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惊恐。
周小宝爬起来,也愣住了。
陈明远看得分明,刚才李文才举起拳头要打周小宝时,手臂突然僵在半空,像是被人抓住一般,随后便莫名其妙跌倒在地。
“鬼...有鬼!”李文才连滚带爬跑出学堂,再不敢来。
当晚,陈明远问胡文卿:“文卿,今日学堂之事,你可知道?”
胡文卿微微一笑:“恶人自有恶人磨,顽童自有鬼神惊。许是陈家先祖看不过去,略施惩戒罢了。”
陈明远将信将疑,却也不再多问。
转眼到了年关,陈明远染了风寒,病倒在床。私塾眼看就要停课,他心急如焚。
胡文卿来看他,道:“先生若不嫌弃,我可代为授课几日。”
陈明远惊讶:“你行吗?”
胡文卿笑道:“平日听先生讲课,略知一二,应付几日应当无妨。”
病急乱投医,陈明远只得答应。谁知胡文卿授课几天后,学生们竟比往常更加用功,连最愚钝的孩子都能背出文章来。
陈明远病愈后,再三感谢胡文卿。胡文卿却神色黯然,道:“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办到,绝不推辞。”
胡文卿道:“我有一表弟,名唤褚生,天资聪颖,却因家贫无力读书。我想让他来此附学,不知先生可否应允?”
陈明远满口答应:“这有何难?让他来便是。”
三日后,果然来了个清瘦少年,自称褚生,举止文雅,目光炯炯。陈明远考问他几句,发现他基础扎实,见解不凡,心中欢喜,便收下了他。
褚生与周小宝年纪相仿,二人很快成为好友。周小宝资质平平,但自与褚生结交后,学业突飞猛进。陈明远暗暗称奇。
一日黄昏,陈明远从外归来,远远看见褚生站在槐树下,身旁竟有一团模糊的白影。他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却只有褚生一人。
“刚才你在与谁说话?”陈明远问道。
褚生神色如常:“学生方才在背诵诗文,并无与人交谈。”
陈明远心中疑惑,却也不好追问。
又过了数月,镇上突发瘟疫,周福不幸染病身亡。周小宝成了孤儿,连父亲的丧事都无力操办。陈明远拿出全部积蓄,帮他料理后事。
周小宝丧父后,无心读书,准备辍学去做学徒。陈明远虽不忍,却也无可奈何。
当晚,胡文卿与褚生一同来找陈明远。
胡文卿道:“小宝聪慧好学,若就此辍学,实在可惜。我有一计,可让他继续读书。”
陈明远叹道:“我也想过,可我这点束修,养活自己尚且艰难,如何供他读书?”
胡文卿道:“下月省城有中学生考试,前十名可免学费食宿。小宝若去应试,必能高中。”
陈明远摇头:“小宝资质虽不差,但省城人才济济,恐怕...”
“先生放心,让褚生陪他一同温习,必能如愿。”胡文卿说着,看了一眼褚生。
褚生点头:“学生定当竭力相助。”
自此,褚生与周小宝同吃同住,日夜苦读。陈明远偶尔路过他们窗前,常听见两人讨论学问,褚生讲解精辟,引经据典,完全不似少年人。
更奇怪的是,周小宝进步神速,不过一月有余,竟能写出堪比秀才的文章来。
临行前夜,胡文卿设宴为二人饯行。酒过三巡,他举杯对陈明远道:“明日我与褚生也要回乡探亲,特向先生辞行。”
陈明远不舍:“何时回来?”
胡文卿目光闪烁:“缘聚缘散,皆有定数。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次日,周小宝与褚生启程赴考。陈明远送他们到镇口,望着二人背影,心中莫名惆怅。
半月后,周小宝独自归来,一见到陈明远便跪地大哭。
“这是怎么了?没考中也不打紧...”陈明远连忙扶他。
周小宝泣不成声:“先生,考中了,我考了第七名...可是褚生他...他...”
“褚生怎么了?”
周小宝抹着眼泪,道出原委。
原来二人到省城后,顺利参加考试。考完后游湖时,不慎落水。褚生为救周小宝,力竭沉入湖底,尸骨无存。周小宝只在岸边找到褚生平日佩戴的一枚玉佩,留作纪念。
陈明远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接过那枚玉佩,只觉触手温润,不似凡品。
当晚,陈明远独坐书房,对灯伤怀。忽然一阵风吹开窗户,烛影摇曳中,胡文卿悄然出现。
“文卿,你可知道...”陈明远刚要开口。
胡文卿摆手打断:“我已知道。今日前来,正是为此事。”
他长叹一声,道:“事到如今,不敢再瞒先生。我非人类,乃修行五百年的狐仙。褚生亦非我表弟,而是我族中晚辈。”
陈明远虽早有猜测,但亲耳听闻,仍震惊不已。
胡文卿继续道:“我当年路过此宅,见先生教书育人,仁心仁术,心生敬佩,故来结交。后又见周小宝孤苦,特让褚生附身于玉佩,入塾读书,一来为助小宝成才,二来也让褚生积累功德。”
“附身玉佩?”陈明远恍然大悟。
“正是。那日救小宝的,实是褚生动用真元,耗尽修为。他本是玉佩中之灵狐,如今魂魄已散,再难凝聚。”胡文卿语带悲戚。
陈明远怔怔落下泪来:“为何要如此...”
“褚生曾言,他蒙先生教诲,知‘舍生取义’之理。若能以一命换一命,死得其所。”胡文卿起身,向陈明远深深一揖,“多谢先生这些月的教导,使我辈亦知人间大义。”
言毕,转身欲走。
“且慢!”陈明远叫道,“日后...日后还可相见否?”
胡文卿回头微微一笑:“先生若遇难处,对玉佩呼唤三声‘文卿’,我自当来助。只是人狐殊途,不宜常聚。望先生保重。”
话音刚落,一阵清风拂过,胡文卿已不见踪影。
陈明远手捏玉佩,怅然若失。
后来,周小宝不负所望,学有所成,成为一方名医,悬壶济世。他终身佩戴那枚玉佩,逢年过节,必设香案,祭拜恩师与义友。
而清平镇的老宅,依然时有怪事。月圆之夜,路人常能听见里面传出隐隐约约的读书声。有人说,那是狐仙在教小狐识字;也有人说,是陈先生的魂魄仍在教书育人。
真相如何,无人知晓。只有那两棵大槐树,年年枝繁叶茂,守护着这座充满传奇的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