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长白山下有个靠山屯,屯子里住着个叫穆三的穷猎户。这年冬天,大雪封山,穆三家米缸见了底,炕头冷得像冰窖。媳妇赵氏病恹恹地躺在炕上,五岁的小子饿得直哭。穆三心里发愁,裹了件破棉袄,揣着最后几个铜板,想去邻村借点粮食。
天色渐晚,北风刮得紧,穆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路过一片老林子时,忽然听见呜呜咽咽的哭声。他本不想多事,可那哭声越来越凄惨,到底心软,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只见雪地里蜷着个毛茸茸的东西,通体漆黑,只有额头一撮白毛,后腿被捕兽夹子死死咬住,鲜血染红了周围的雪。那东西见有人来,抬起头,竟是一张似狐非狐、似猫非猫的脸,最奇的是它眼中含泪,神情悲切,像个受委屈的妇人。
“这位大哥,救救我罢。”那东西竟口吐人言。
穆三吓得后退两步,定了定神,才道:“你、你是个什么精怪?”
黑狐泣道:“我乃这长白山中修行的保家仙,今日下山办事,不慎中了这夹子。你若救我,必有厚报。”
穆三本就心善,又听是保家仙,想起老一辈人说山中确有此类灵物,便不再犹豫,上前用力掰开夹子。那黑狐脱困后,瘸着腿站起来,忽然化作个黑衣老妪,从怀中掏出个布包递给穆三。
“恩人,这里有些金银,你拿回去度日。七日后我伤好了,自会登门拜谢。”
说罢,老妪化作一阵黑风不见了。穆三打开布包一看,竟是几锭白花花的银子,喜得连忙对着空中拜了几拜,也顾不上借粮,转身就往家跑。
回家后,穆三用银子请郎中治好了媳妇的病,又买了米面肉菜,一家人总算过了个暖和年。屯里人见他突然阔绰起来,纷纷猜测,穆三只说是远房亲戚接济,不敢提保家仙的事。
第七日夜里,穆三刚睡下,就听门外有人叩门。开门一看,正是那黑衣老妪,身后还跟着个姑娘。这姑娘穿着黑衣黑裙,身段倒是苗条,可脸上从右眉到左腮,横着一道赤红色的胎记,乍一看颇为骇人。
老妪道:“恩人,这是我孙女小妩。我们狐仙一族最重恩怨,她愿嫁你为妻,助你发家致富,以报救命之恩。”
穆三愣住了:“这、这可使不得,我已有妻室...”
老妪笑道:“无妨,小妩不计较名分,做个二房便是。你若不应,便是瞧不起我们狐仙了。”
穆三偷眼瞧那丑姑娘,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想起老妪神通,又不敢拒绝。赵氏是个懦弱性子,虽心中酸楚,也不敢多言。就这样,穆三稀里糊涂地娶了狐女小妩。
自从小妩进门,穆家果然一天天兴旺起来。小妩虽貌丑,却极能干,养鸡鸡成群,养猪猪肥壮,种什么长什么。更奇的是,她每晚在院中设坛作法,不久就有金银从窗外飞入,穆三称之为“仙家送财”。
不过一年光景,穆三盖起了青砖大瓦房,买了十几亩好地,成了靠山屯有头有脸的财主。原先瞧不起他的乡绅们都来巴结,县太爷也和他称兄道弟。
穆三发达后,心思渐渐变了。起初还感激小妩,后来见她容貌丑陋,带出去遭人笑话,便生了厌弃之心。他在县城结识了春风楼的头牌翠云,那女子肤白貌美,比小妩年轻漂亮多了。穆三便用狐仙给的钱,偷偷在外头置了宅子,把翠云养作外室。
这事传到赵氏耳中,她哭着告诉小妩。小妩却不恼,只淡淡道:“男人变心,天理常情。姐姐不必伤心,我自有道理。”
当晚,小妩对穆三道:“郎君,我知你嫌我貌丑。这样罢,你既已富贵,我也不必再劳心费力招财。从今往后,我只安心相夫教子,那些法术便不再用了。”
穆三正嫌小妩碍眼,闻言大喜,假意挽留几句,便顺水推舟应了。他心里盘算:如今家财万贯,够花几辈子了,还要这丑狐仙作甚?
谁知好景不长。穆三本就不是经商之才,没了狐仙助力,不过半年光景,田产铺子败去大半。偏这时翠云卷了细软跟戏子跑了,县太爷因贪污被查办,牵连到穆三,被罚了一大笔钱。转眼间,穆三又成了穷光蛋。
走投无路之际,穆三又想起小妩,厚着脸皮求她再施法术。
小妩冷笑道:“当日你要我收起神通,如今倒来求我?也罢,再帮你一次,但需依我三件事:一要与赵姐姐重修旧好;二要把屯东头那间祠堂修葺一新;三要你斋戒沐浴,三日后子时,独自到后山乱葬岗接我。”
穆三满口答应。前两件都照做了,可第三件让他犯了难——那乱葬岗是屯里最邪性的地方,据说夜半常有鬼火飘荡。但想到白花花的银子,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那夜月黑风高,穆三提着灯笼,战战兢兢来到乱葬岗。子时一到,阴风骤起,小妩果然现身,却不再是那个丑姑娘,而是青面獠牙、眼冒绿光的恶狐模样!
“负心汉!你当我真是来报恩的?”狐妖厉声道,“三十年前,你祖父穆老栓在此处用桃木钉杀我夫君,剥皮售钱。我苦修多年,就是要让你穆家断子绝孙!”
穆三吓得魂飞魄散,转身要跑,却被狐妖一口咬住后颈,顿时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已躺在自家炕上,赵氏守在旁边垂泪。原来那夜穆三迟迟不归,赵氏央求邻居去寻找,在乱葬岗发现他时,他已不省人事。拾回家后,高烧三日,醒来后半边身子不能动了。
更可怕的是,自那以后,穆家怪事不断:鸡鸭一夜之间全部暴毙,房梁无端断裂,夜里常有女子哭声。最奇的是,穆三身上开始长疮,那疮口形状竟似一张狐狸脸!
屯里人都说,穆三这是得罪了保家仙。有人劝他去请个高人,可方圆百里的出马仙,一听是长白山狐仙作祟,个个摇头不敢接。
这日,穆家来了个游方道士,自称青云子。赵氏如同见了救星,忙请进屋。
青云子看了穆三状况,掐指一算,叹道:“冤孽啊!这狐仙与你穆家有血海深仇。不过她既嫁你为妻,便是认可了这段姻缘,后来是你负她在先。”
穆三哭求:“道长救命!我知道错了。”
青云子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算得这狐仙尚有一丝善念未泯,否则你早没命了。她每月十五会去屯东祠堂听经,你可去那里求她原谅。”
穆三犹豫道:“我这身子如何去得?”
青云子取出一张黄符,烧化在水里让穆三服下。说也奇怪,穆三顿时觉得身子轻快许多,竟能下地行走了。
转眼到了十五,穆三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来到屯东祠堂。月光下,果见小妩跪在蒲团上,对着一尊佛像诵经。
穆三扑通跪倒,涕泪交加:“娘子,我知错了!我不该嫌你貌丑,不该负心薄幸,求你饶我这一次...”
小妩缓缓转身,还是那张丑脸,眼神却冷得像冰:“你可知我为何每月来此诵经?不是超度亡夫,而是化解心中怨毒。我本欲取你性命,可赵姐姐待我真诚,你那小儿天真可爱,我不忍他们受苦...”
正说着,赵氏抱着孩子匆匆赶来,也跪倒在地:“妹妹,千错万错都是这负心汉的错。可你若杀了他,我们孤儿寡母如何度日?求你给我们一条生路。”
小妩看着这对母子,长叹一声:“罢了,看在姐姐和孩子份上,我饶你不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穆三,我要你立下血誓:从此善待妻儿,散尽家财,修桥补路,广积阴德。若再起邪念,必遭五雷轰顶!”
穆三哪敢不从,当即咬破手指,立下血誓。
小妩又道:“我与你缘分已尽,今日便回山修行。你好自为之!”说罢化作一阵清风,消失不见。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穆三身上的怪疮渐渐好了,虽然落下残疾,但性命无忧。他遵照誓言,变卖家产,在屯里办了义学,又修了石桥,日子虽清贫,倒也踏实。
每年腊月二十三,穆家都会在祠堂多摆一副碗筷,说是送保家仙。有人不信,说那狐妖早走了。可屯里老人信誓旦旦:每逢月圆之夜,还能看见个黑衣女子在屯东祠堂诵经,只是从不回头,也不知是不是当年那个丑狐仙。
这故事在靠山屯传了一代又一代。老人常说:万物有灵,保家仙更是恩怨分明。得他庇佑时莫要张狂,受他恩惠时切莫忘本——否则,仙家翻脸,比鬼怪还可怕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