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山东淄川有个叫刘家集的镇子,镇上有个叫刘大贵的酒坊老板。这刘家祖上三代酿酒,到了大贵这一辈,家业更是兴旺。刘家酒坊酿的“玉液香”在附近几个县都是出了名的好酒,入口绵甜,后劲醇厚,喝过的人没有不夸的。
说来也怪,刘大贵今年四十有八,生得白白胖胖,一天到晚离不了酒。别人清晨起来先喝茶润喉,他倒好,睁开眼就先灌上三大碗老酒,一日三餐更是无酒不欢。奇怪的是,他这般牛饮却从未醉过,人也精神得很,酒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镇上人都说,刘老板这是得了酒仙眷顾,天生海量。只有刘大贵自己心里嘀咕,他这般喝酒并非出于喜好,而是身不由己。若有一日不饮,便浑身难受,好似有千万只虫子在骨头里爬。
这年腊月,镇上来了个游方郎中,姓张,人称张一手,据说治病很有一手。这日大雪纷飞,张一手途经刘家酒坊,想讨碗酒暖暖身子。刘大贵本就是热心肠,见来人身穿单薄,连忙请进屋内,不仅温了酒,还备了几样小菜。
三杯酒下肚,张一手盯着刘大贵看了半晌,忽然道:“刘老板,您这喝酒的毛病,怕不是自愿的吧?”
刘大贵一愣:“先生何出此言?”
“我观您面色红润却隐隐透着一股青气,眼中有神却偶尔闪过一丝浑浊。若是寻常好酒之人,断不会是这般气象。”张一手捋须道。
刘大贵长叹一声,将自家这奇怪的“酒瘾”和盘托出。原来他年轻时并不好酒,直到十年前的一个夏夜,他在酒窖里盘点时突然晕倒,醒来后便离不开酒了。这些年来,他看似健康,实则苦不堪言。
张一手听罢,闭目沉思片刻,忽然睁眼道:“刘老板,您这病症,恐怕不是寻常疾病,而是体内生了‘酒虫’!”
“酒虫?”刘大贵惊得手中的酒杯险些落地。
“正是。”张一手解释道,“据古籍记载,酒虫乃酒中精气所化,无形无质,寄居人体,使人嗜酒如命。被酒虫附身者,看似千杯不醉,实则是酒虫在作祟,将酒液尽数吸去。长此以往,人的精气神也会被慢慢吸干。”
刘大贵听得心惊肉跳,连忙求张一手施以援手。
张一手道:“除去酒虫不难,但需依我三件事:其一,需斋戒三日,滴酒不沾;其二,备下特制药汤一缸;其三,择一僻静处,不可有人打扰。”
刘大贵一一应下。斋戒三日对他而言最为艰难,但不除酒虫后患无穷,只好咬牙坚持。这三日里,他果然如患病般浑身难受,时而发热时而发冷,食欲全无。
第三日黄昏,张一手在后院备下一个装满褐色药汤的大缸,缸下生火,将药汤烧得微温。他让刘大贵脱去上衣,坐在缸前,双臂反绑在椅背上。
“刘老板,待会无论发生什么,切不可移动身体,否则前功尽弃。”张一手郑重嘱咐。
一切准备就绪,张一手取出三根银针,分别扎在刘大贵头顶、胸口和腹部。说来也怪,针刚入体,刘大贵便觉腹中翻江倒海,喉头作痒,忍不住张口欲呕。
就在这时,一条粉红色、约摸三寸长的肉虫从他口中缓缓爬出,落入药汤之中。那虫子在汤中游动,发出细微的吱吱声,似乎在享受药浴。
张一手眼疾手快,用特制的竹夹将虫子夹起,放入早已备好的酒坛中,封好坛口。
说来也奇,酒虫一出,刘大贵顿觉神清气爽,多年来对酒的渴望竟一扫而空。他大喜过望,重金酬谢张一手。张一手临行前叮嘱:“这酒虫我带走处置,您今后可适量饮酒,但切莫过度,以免再生酒虫。”
刘大贵满口答应,欢天喜地地将恩人送出门去。
然而张一手离开刘家集不久,就在镇外十里坡的破庙里歇脚时,遇到了怪事。
那日天色已晚,张一手打算在破庙过夜。他刚点燃篝火,忽听庙外传来马蹄声。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锦袍的老者带着几个随从走进庙来。那老者鹤发童颜,气度不凡,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物。
“老先生请了,可否借个火?”老者拱手道。
张一手忙还礼:“请便请便。”
老者坐下后,目光落在张一手身旁的酒坛上,笑道:“老先生也好酒?”
张一手心中一惊,这酒坛正是装着酒虫的那个,他本打算明日找个僻静处处置掉。不等他回答,老者又道:“不瞒先生说,我乃本地酒神,掌管方圆百里酒事。您今日取出的酒虫,实是我那不成器的孙儿所化。”
张一手大惊失色,酒神?这可是闻所未闻。
老者继续道:“十年前的七夕,我那孙儿贪玩,偷喝仙酒大醉,不慎跌入凡间,附在了刘大贵身上。这些年来,他虽然胡闹,却也保佑刘家酒坊生意兴隆,不曾害人性命。今日特来请老先生归还孙儿,老夫必有重谢。”
张一手将信将疑,但见老者谈吐不凡,又知酒虫确非凡物,思忖片刻后道:“若真是仙家之后,自当奉还。但如何证明阁下身份?”
老者哈哈大笑,袖袍一挥,破庙顿时变成华丽厅堂,桌上摆满美酒佳肴。张一手这才信了,连忙将酒坛奉上。
老者接过酒坛,开坛放出酒虫。那虫子落地化作一个红衣童子,向老者叩拜:“孙儿知错了。”
老者对张一手道:“为表谢意,赠先生三件礼物:一是医道精进,日后治病更加得心应手;二是长寿健康,可活百岁而无大病;三是明辨是非之能,可识破妖邪伪装。”
说罢,老者与童子化作一道青烟消失不见,破庙恢复原样,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张一手揉揉眼睛,只见地上留有一块古玉,拾起后顿觉神清气明,知是遇到了真仙。
再说刘大贵,自酒虫除去后,果然不再嗜酒,身体也比从前好了许多。然而奇怪的是,刘家酒坊的生意却一落千丈。原本香醇的“玉液香”不知为何变得平淡无奇,老主顾纷纷转向别家买酒。
刘大贵百思不得其解,重新钻研酿酒技艺,却始终酿不出从前的好酒。不出三年,祖传的酒坊只好关门大吉。刘家从此家道中落,大贵也只得变卖家产,搬到了乡下小院居住。
这年清明,刘大贵给祖辈上坟后,在回村路上遇到一个游方道士。那道士见他面色憔悴,便上前搭话。听罢刘大贵的遭遇,道士掐指一算,忽然道:“施主可知,那日从你体内取出的酒虫,并非祸害,而是你刘家祖上积下的福报所化?”
刘大贵愕然:“道长何出此言?”
道士解释道:“贫道方才推算,得知你祖上曾救过一条灵蛇,那灵蛇实是酒神之子。为报恩德,酒神派一仙童化作酒虫,寄居你体内,保你刘家酒业兴旺。如今酒虫离体,福报自然也就散了。”
刘大贵听罢,恍然大悟,追悔莫及。然而一切为时已晚,只得长叹命运弄人。
却说那张一手云游四方,医术越发精湛,活到一百零三岁无疾而终。临终前,他将当年奇遇记录于手札之中,并留下警示:“世间万物,福祸相依,表面看来是灾祸的,或许是福气;看似是福气的,或许藏着祸根。世人当明辨是非,不可妄动因果。”
这手札后来被其弟子传抄,流传民间。有人信,有人不信,但淄川一带的老人们至今还会在喝酒时提起这个故事,感慨道:“这刘大贵啊,当初若是能明白‘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的道理,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可见人生在世,有些看似不好的东西,或许正是你的福分呢!”
而关于酒神的传说,也在当地越传越神。据说每逢月圆之夜,好酒之人若在饮酒时诚心祷告,还能得到酒神的指点,酿出绝世美酒。不过这终究是传说,真假难辨,只能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一笑置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