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潍县西南有个张家庄,庄里有个后生叫张青。这张青父母早亡,留下三亩薄田,一间瓦房。他为人老实勤快,白日里下地干活,晚上就着油灯读些杂书,日子虽清贫,倒也自在。
这年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天阴沉得厉害,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般。张青从地里回来,搓着冻僵的手,想着灶冷锅凉,心里不免有些凄惶。正发呆时,忽听门外有脚步声,开门一看,竟是同族的张老丈。
“青子,明日族长家祭祖,你虽孤身一人,也是张氏血脉,记得早些来帮忙。”张老丈说完,又压低声音道:“今夜风雪大,早些歇息,听到什么动静莫要出门。”
张青连声应下,送走张老丈后,心里嘀咕:这张老丈素来不爱管闲事,今日特地叮嘱,倒有些奇怪。他也没多想,简单煮了碗粥喝下,便早早躺下了。
半夜里,张青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只听门外有个老妪声音喊道:“过路的讨碗热汤喝,行行好吧!”
张青心想这冰天雪地,老人家不容易,正要起身,忽然想起张老丈的叮嘱,心里打了个突。他披衣下床,凑到门缝往外瞧,只见一个白发老妪提着灯笼站在门外,身影被风雪吹得摇晃。
“老人家,我这没什么好吃的,只有些冷粥剩饭。”张青隔着门道。
“无妨无妨,有口热的就行。”老妪声音沙哑,“老身牙口不好,只求碗热馎饦汤暖暖身子。”
张青心里一动:这深更半夜,寻常老妪怎会独行?又偏偏要喝馎饦?潍县一带确有冬至吃馎饦的习俗,可今日是小年,不是冬至啊!
他多了个心眼,道:“老人家稍等,我这就生火。”
张青摸黑走到灶房,故意将锅碗弄得叮当响,却并不真生火。过了一会儿,他回到门边道:“老人家,柴湿火难点,您再等等。”
门外老妪忽然声音转冷:“后生,你莫不是骗我?我闻不到烟火气。”
张青心里一惊,强作镇定道:“哪能呢,这就好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鸡叫声,门外老妪突然焦躁起来:“罢了罢了,明日再来讨要。”说罢,脚步声匆匆远去。
张青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就听见外面人声嘈杂。他开门一看,只见张老丈和几个族人抬着个门板匆匆走过,门板上躺着个人,盖着白布,露出一双青紫的脚。
“老丈,这是怎么了?”张青忙问。
张老丈叹了口气:“是村西的李寡妇,昨夜没了。死状蹊跷,浑身干瘪,像是被吸干了精气。”
张青心里咯噔一下,将昨夜之事说了。张老丈脸色大变,拉他到僻静处,低声道:“你好险!那怕是‘馎饦媪’!”
“什么是馎饦媪?”
张老丈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才道:“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说法。有些横死的老妪,阴魂不散,成了精怪,专在冬夜讨要馎饦。若真给她做了,她吃的是阳间火食,吐出来的却是阴间秽气,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丧命。”
张青听得后背发凉:“这可如何是好?”
张老丈沉吟道:“这东西一旦盯上一家,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今夜必会再来,你得早作准备。”
当日祭祖,张青心神不宁。族长看出端倪,问明缘由后,捻须道:“老夫年轻时听祖父说过,这东西最怕三样:雄黄、桃木和处子血。你可去邻村找陈道士,他或许有法子。”
祭祖完毕,张青急忙赶往邻村。那陈道士听了描述,掐指一算,脸色凝重:“此非寻常鬼物,而是‘地痨鬼’。生前因饿而死,死后执念不散,专吸活人精气。贫道虽有符咒,但需知它来历,方能根除。”
道士交给张青一包雄黄粉、三道符纸,嘱咐道:“第一道符贴于门楣,可阻其入门;第二道符化入水中,若它强行闯入,泼之可退;第三道符需贴其额上,方能镇伏。但切记,需问明其姓名籍贯,才可超度。”
张青谢过道士,回家依言布置。又将雄黄粉撒在门窗缝隙处,取来祖传的桃木剑放在枕下。一切准备妥当,天色已晚。
是夜月黑风高,张青和衣而卧,假寐等待。约莫三更时分,果然又闻敲门声。
“后生,老身来讨馎饦了。”门外老妪声音比昨夜更显急迫。
张青不应。
门外静默片刻,忽闻窸窣声响,那门闩竟自行滑动。张青大惊,忙起身持桃木剑戒备。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妪手提灯笼站在门外,双眼泛着绿光。她见门楣灵符,冷笑一声:“雕虫小技。”竟不顾灵符,迈步欲入。
说也奇怪,她脚踩门槛时,雄黄粉突然泛起金光,老妪如触电般后退数步,怒道:“后生无礼!”
张青壮胆喝道:“你是何方妖孽,敢来害人?”
老妪不答,身形一晃,竟化作一阵黑烟,从窗缝钻入室内。张青忙取符水泼去,黑烟中发出一声惨叫,重新聚成人形,但身形淡了许多。
“老人家,我与你无冤无仇,何必苦苦相逼?”张青道,“若你有未了心愿,我可助你超度。”
老妪闻言,眼中绿光稍减,凄然道:“老身只想吃碗热馎饦。”
张青摇头:“休要骗我,你分明是地痨鬼,专害人性命。昨夜村西李寡妇,可是你所害?”
老妪沉默片刻,忽然泣道:“非我本愿...饿啊,饿了一辈子,死了还是饿...”
张青见她似有悔意,忙问:“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说出来,我请道士为你超度。”
老妪正要开口,忽然面色狰狞,抱头哀嚎:“不能说,说了永世不得超生!”
张青见状,知她受制于人,厉声道:“可是有人操控于你?”
老妪痛苦翻滚,身形忽明忽暗。突然,她尖叫一声,化作一道黑气朝张青扑来。张青躲闪不及,被扑个正着,只觉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危急关头,张青怀中的第三道符纸自动飞出,贴在那黑气之上。只听一声凄厉惨叫,黑气散尽,老妪现出原形,额上贴着灵符,动弹不得。
此时,门外传来陈道士声音:“善哉善哉!贫道来迟一步。”
原来陈道士不放心,特来查看。他进门见老妪被制住,点头道:“张居士果然有慧根。”
道士取出一面铜镜,照向老妪,问:“现可说出实情了。”
老妪在镜中现出本来面目:一个面黄肌瘦的农家妇人。她泣道:“老身周氏,光绪三年逃荒而来,饿死在附近山中。本应转世,却被山魈所控,被迫害人积攒阴德供其修炼。”
“山魈现在何处?”道士问。
“就在西山乱葬岗的老槐树下。”周氏道,“它要我百日之内害死七人,今日是最后期限,若不成,它便要吞我魂魄。”
道士掐指一算,惊道:“不好!它已知此事,要逃!”
说罢,道士对张青道:“劳居士看守此间,贫道去去就回。”取剑匆匆离去。
张青看那周氏可怜,叹道:“你也是苦命人。”
周氏泪流满面:“多谢居士怜悯。老身别无他求,只望超度后,有人年年清明烧些纸钱,免我再受饥寒。”
正说话间,忽听窗外狂风大作,一道黑影掠过。周氏大惊:“它来了!”
门轰然洞开,一个黑面獠牙的怪物站在门外,狞笑道:“贱婢敢泄我机密!”
张青忙举桃木剑相迎。那山魈一挥手,桃木剑竟断为两截。周氏急呼:“居士小心,它怕雄黄!”
张青抓起雄黄粉撒去,山魈退后数步,怒极反笑:“今日便叫你们魂飞魄散!”说罢张口吐出一股黑气,室内顿时腥臭扑鼻。
危急时刻,一道金光自门外射入,正中山魈后背。原来是陈道士去而复返,手持七星剑,喝道:“孽畜受死!”
山魈转身与道士斗在一处。只见剑光闪烁,符纸纷飞,打得难分难解。周氏突然对张青道:“居士,我知它弱点在脑后逆鳞处,但需纯阳之血才可破之。”
张青会意,咬破中指,趁道士与山魈缠斗时,悄然绕至其后,将血点在山魈脑后。
山魈发出一声震天惨叫,身形迅速萎缩,最终化为一滩黑水。
陈道士松了口气:“多谢居士相助。此獠修炼百年,害人无数,今日终得报应。”
周氏拜谢道:“多谢二位相助,老身得脱苦海。”
道士超度周氏后,对张青道:“居士心地善良,必有后福。那山魈巢穴中或有遗物,明日可随贫道一探。”
次日,张青随道士至西山乱葬岗,果然在老槐树下发现一洞穴。内有金银若干,还有一本古籍。道士将金银赠与张青,自取古籍研究。
张青用这些钱置办田产,娶妻生子,成了张家庄的富户。每年清明,他都不忘给周氏烧纸钱,也给无名孤坟上香。
庄里人听说此事,纷纷在门前挂桃符、撒雄黄,以防不测。有好奇者问张青那夜细节,张青只笑道:“多行善事,自有神佑。”至于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他再也不曾细说。
只是自此,张家庄一带再无人夜半遇鬼索食。偶有孤身行路的,恍惚见一老妪提灯照路,护其平安归家。人们都说,那是周氏报恩,赎前世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