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济南府有个年轻琴师名叫谭秀清,在城西开了间小小的琴行。这谭秀清生得眉清目秀,一手古琴弹得出神入化,尤其擅长《高山流水》《阳关三叠》这类清雅曲目。他性情孤高,不喜交际,每日里不是抚琴便是调音,年过二十尚未娶亲。
这年盛夏格外炎热,谭秀清索性搬到琴行后院的小楼上住。那小楼临着一片荷塘,夜来清风送爽,荷香阵阵,倒也惬意。
某夜三更,谭秀清正在灯下校琴,忽闻窗外有女子叹息声。他推开窗望去,只见荷塘边立着一位绿衣女子,身形纤弱,面色苍白,似有无限愁绪。
“姑娘为何深夜在此叹息?”谭秀清问道。
绿衣女子欠身施礼:“奴家姓陆,住在附近。听闻先生琴艺高超,特来请教。”
谭秀清见她谈吐文雅,不似寻常女子,便请她上楼。那女子步履轻盈,上楼时竟不闻脚步声。谭秀清心中疑惑,却也不便多问。
陆姑娘对古琴颇有见解,言谈间引经据典,令谭秀清暗暗称奇。更奇的是,她似乎特别熟悉谭秀清近日正在钻研的一首古曲《秋夜吟》。
“先生可知这曲中‘寒蝉凄切’一段,本当用泛音轻挑,而非实按?”陆姑娘轻声道。
谭秀清试弹一番,果觉音韵更加清越,不由拍案叫绝。二人谈琴论曲,竟不知东方既白。临别时,陆姑娘约定明夜再来。
自此,陆姑娘每夜必至。她总是身着绿衣,步履无声,来时不惊动邻里,去时不扰人清梦。谭秀清渐渐察觉她异于常人,但感其真诚,也不畏惧。
一夜,陆姑娘带来一坛自酿的荷花酒。酒色碧绿,香气清冽。三杯下肚,谭秀清只觉神清气爽,指尖抚琴越发灵动。
“陆姑娘,你我相识月余,尚不知你家居何处?”谭秀清借着酒意问道。
陆姑娘低头不语,良久才道:“实不相瞒,奴家非人,乃是荷塘中修炼百年的绿蜻蜓。”
谭秀清虽早有猜测,闻言仍是一惊。
陆姑娘续道:“去岁冬日,我遭寒流所困,险些冻毙塘中。幸得先生路过,将我从冰面上拾起,置于温暖掌心,救我一命。今日特来报恩。”
谭秀清恍然想起去岁寒冬,确在冰面上救过一只碧色蜻蜓。想不到今日竟化作人形前来相会。
自此,二人更加亲密。陆姑娘不仅指点琴艺,还常讲些精怪世界的趣闻。她告诉谭秀清,这济南府中精灵不少:大明湖里有鲤鱼修成的仙子,千佛山上有狐仙开设的学堂,就连他琴行后院的老槐树,也住着一位槐树精。
“不过先生需当心,”陆姑娘忽然正色道,“城南有只修炼三百年的螳螂精,名唤刀十三郎。此妖专以捕食小精小怪为乐,近日已在附近出没。”
谭秀清记在心里,却不十分害怕。他想自己一介凡人,妖精们应当不会为难。
转眼秋至,谭秀清应友人邀约,前往城南参加琴会。归来时天色已晚,他独自提着灯笼穿行在小巷中。
行至半路,忽闻头顶树枝沙沙作响。谭秀清抬头望去,只见月光下立着个瘦高男子,双臂奇长,目如铜铃。
“可是谭琴师?”那男子声音尖锐,“听闻你与荷塘那绿衣小妖交好。告诉她,三日之内若不离开济南,休怪某家无情!”
谭秀清心中大惊,知是遇到了螳螂精。他强作镇定道:“阁下与陆姑娘有何冤仇,何必苦苦相逼?”
刀十三郎冷笑道:“某家修炼三百年,尚未尝过百年蜻蜓精的滋味。她若识相,自行离去,某家或可饶她性命。”
说罢,那身影一晃即逝,只留树枝微微摇晃。
谭秀清匆匆返回琴行,将此事告知陆姑娘。陆姑娘闻言色变:“这刀十三郎凶残成性,专以捕食小精为乐。我道行尚浅,绝非他的对手。”
“不如你我一同离开济南,避避风头?”谭秀清提议。
陆姑娘摇头:“我本体在此,离了荷塘,如同鱼离水,不出三日必现原形。况且那刀十三郎既已盯上我,定会追踪而至。”
二人商议至天明,仍无良策。陆姑娘忽然想起一事:“听闻千佛山的胡三太奶慈悲为怀,常庇护小精小怪。或可求她相助。”
当夜,陆姑娘带着谭秀清前往千佛山。山路曲折,月光暗淡,陆姑娘却轻车熟路。行至半山腰一处古洞前,她让谭秀清在外等候,自己进入洞中。
约莫一炷香功夫,陆姑娘出来,面色稍安:“胡三太奶答应相助。她赐我三道护身符,又道若刀十三郎强行出手,她不会坐视不理。”
归途中,谭秀清稍感宽慰。行至荷塘边,忽见水面无端起浪,一道黑影疾射而来。
“小心!”陆姑娘推开谭秀清,自己却被黑影击中,跌倒在地。
刀十三郎现出身形,狞笑道:“小妖精,竟敢求助胡三太奶!今日就先拿你打牙祭!”
说罢,他双臂化作两把锋利大刀,直劈陆姑娘。谭秀清不及多想,抓起地上石块掷向刀十三郎。
“凡人,休要多管闲事!”刀十三郎挥臂格开石块,反手一刀劈向谭秀清。
危急时刻,荷塘中突然升起一道白光。一位白衣老者拄着拐杖,喝道:“刀十三郎,休得在老朽地界撒野!”
刀十三郎一怔:“荷塘老翁,此事与你无关!”
原来这白衣老者是荷塘的荷花仙,已修炼五百年。平日不问世事,今日见刀十三郎欺人太甚,终于出手。
荷花仙拐杖一点,水面升起无数荷叶,将刀十三郎团团围住。刀十三郎挥刀劈砍,荷叶却越聚越多。
趁此机会,谭秀清扶起陆姑娘欲逃。不料刀十三郎突然化作原形——一只三尺长的巨螳,冲破荷叶阻拦,直扑陆姑娘。
千钧一发之际,空中传来一声轻笑:“小螳螂,好大的威风!”
一位红衣美妇自天而降,手中拂尘轻扫,将刀十三郎击飞数丈。
“胡三太奶!”刀十三郎惊惧交加,知不是对手,恨恨道:“今日便给太奶面子,他日再会!”
说罢化作黑风遁去。
胡三太奶查看陆姑娘伤势,对谭秀清道:“她元气大伤,需静养百日。这荷塘虽好,却已不安全。老身山中有一净室,可供她养伤。”
谭秀清恳求道:“晚辈愿随同照料。”
胡三太奶打量他片刻,点头应允。
陆姑娘在千佛山养伤期间,谭秀清日夜相伴。山中精怪知他是胡三太奶的客人,也不为难,反而常来听他抚琴。谭秀清这才知精怪世界也有善恶之分,并非皆如刀十三郎般凶残。
某夜,陆姑娘伤势稍愈,与谭秀清在月下闲谈。
“先生可知,那日刀十三郎为何能准确找到我们?”陆姑娘忽然问道。
谭秀清摇头。
“是琴行后院那槐树精告的密。”陆姑娘叹息,“他嫉妒你我只在楼中相会,从不拜访于他,故而怀恨在心。”
谭秀清恍然大悟:“难怪那老槐近日总在风中发出怪声。”
百日转瞬即逝,陆姑娘伤势痊愈。临别时,胡三太奶对她道:“你与谭公子有宿缘,但人妖殊途,长久相处必生祸端。老身可助你化去妖骨,转世为人,只是需受剥骨之痛,且将失去百年道行,你可愿意?”
陆姑娘毫不犹豫:“若能常伴先生左右,万死无悔。”
谭秀清感动不已,向胡三太奶深深一拜。
转世之法定在三月后的月圆之夜。谭秀清先行返回济南准备。谁知刚回琴行三日,便收到胡三太奶急信:刀十三郎得知陆姑娘将转世为人,已联络南方五通神麾下的蝙蝠精群,欲在月圆之夜前来阻挠。
谭秀清忧心如焚,却无计可施。是夜,他独坐楼中抚琴,琴声悲切,引得过路的城隍爷驻足。
城隍爷现形问道:“琴师有何难事,琴声如此凄怆?”
谭秀清见是城隍,连忙拜见,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城隍爷捋须道:“那刀十三郎作恶多端,本府早有耳闻。只是阴阳有别,本府不便直接插手精怪之争。不过...”
城隍爷取出一枚令牌:“此乃城隍令,可调遣本地阴兵十名。月圆之夜,你可暗中布防,若刀十三郎来袭,或可抵挡片刻,待胡三太奶到来。”
谭秀清拜谢不已。
月圆之夜将至,谭秀清依城隍指点,在荷塘四周布下阴兵。他又想起槐树精之事,特意备了美酒前往赔罪。
槐树精见谭秀清诚意致歉,反倒不好意思:“老朽一时糊涂,险些酿成大祸。今夜愿助一臂之力,以赎前愆。”
月圆之夜,荷塘四周寂静无声。子时将至,西方突然飞来一片黑云——正是刀十三郎请来的蝙蝠精群。
胡三太奶尚未到来,谭秀清只得先启动阴兵防御。阴兵与蝙蝠精战作一团,刀十三郎却趁机潜入荷塘,直取陆姑娘闭关之处。
危急时刻,槐树精突然伸出千百枝条,结成巨网,拦住刀十三郎去路。
“老槐树,你敢拦我?”刀十三郎怒极,挥刀砍劈。
槐树枝条纷纷断裂,但新枝又不断生出。刀十三郎虽勇,一时也难以突破。
此时,荷塘中央升起一团绿光。陆姑娘现出原形——一只碧玉般的蜻蜓,翅膀振动间洒下点点金光。她正在化去妖骨,关键时刻不能中断。
刀十三郎见状,突然喷出一口毒雾。槐树精惨叫一声,枝条迅速枯萎。毒雾弥漫至荷塘中央,陆姑娘所化蜻蜓摇摇欲坠。
谭秀清不顾危险,冲入毒雾中,以身体护住陆姑娘。
正当危急,东方亮起金光。胡三太奶终于赶到,身后还跟着大明湖的鲤鱼仙子和千佛山的几位仙家。
“刀十三郎,你勾结邪祟,残害同道,天理难容!”胡三太奶怒斥,手中拂尘化作千丝万缕,将刀十三郎牢牢缚住。
众仙家合力,终将刀十三郎镇压在千佛山下一处古洞中。
此时月已西斜,陆姑娘化形完毕,由蜻蜓化作人身,静静躺在荷塘中央的荷叶上。
胡三太奶对谭秀清道:“她已脱去妖骨,但元神受损,将忘却前尘。你可愿照顾她一生?”
谭秀清郑重承诺:“必不负她。”
三年后,谭秀清的琴行名声愈盛。他娶了一位姓陆的姑娘,据说是在荷塘边遇到的孤女。这陆姑娘不记得前事,却天生精通音律,与谭秀清琴瑟和鸣。
有人传言,每逢月圆之夜,可见荷塘上有绿衣仙子与琴师对坐抚琴。还有人说,曾见一只碧色蜻蜓停在谭秀清琴头,振翅节奏与琴音相和,宛若故人归来。
而琴行后院那株老槐树,自那夜后愈加茂盛。每逢盛夏,树荫如盖,护佑着一方清净。偶尔有夜行人听到树下有老人与女子对谈声,细听却只有风声过耳,叶落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