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长白山腹地彻底被酷寒与白雪统治。狂风卷着雪沫,如同无数冰冷的刀片,刮过连绵的山脊与深邃的峡谷,发出凄厉的呼啸。天地间一片苍茫,原有的路径、溪流,甚至是一些低矮的丘陵,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抹平,仿佛大自然以其绝对的权威,将一切生灵的痕迹强行掩盖。
陈峰站在一处背风的悬崖下,身上裹着勉强御寒的、缴获自日军的黄呢大衣,外面还披着一件白色的伪装披风,目光透过漫天风雪,投向东南方向。他的脸庞被冻得有些发青,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只是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沉重。
距离上次成功袭击日军“集团部落”守卫,掩护部分百姓转移至抗联秘密根据地,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那场行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打击了日军的“归屯并户”计划,拯救了数百名同胞,但也彻底暴露了他们这支“铁血义勇队”在长白山西麓的活动区域。佐藤英机像一条被激怒的毒蛇,调动了远超以往的兵力,配合新调来的、擅长雪地作战的关东军“桦太”守备队,展开了代号“冰风暴”的冬季大讨伐。
过去的几周,是陈峰穿越以来最为艰难的时期之一。日军采取了极其恶毒的“梳篦”战术,以大队为单位,配属骑兵和雪橇分队,在飞机的偶尔侦察指引下(恶劣天气限制了航空兵出动),对可疑区域进行拉网式清剿。他们不再急于寻找义勇军主力决战,而是步步为营,焚烧所有可能藏匿物资的山洞、窝棚,摧毁一切可能作为食物的来源,企图将抗联队伍活活困死、冻死、饿死在茫茫林海雪原之中。
“队长,统计出来了。”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沙哑。是赵山河。他原本壮实的身形在这一个多月的消耗下,也明显瘦削了一圈,脸上带着冻伤,胡茬上结满了冰霜。“能动的,还有七十三人。重伤员……十二个,药品快用完了。粮食……省着吃,最多还能撑五天。弹药,平均每人不到二十发步枪弹,机枪子弹只剩两个基数。”
陈峰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些数字,他心中早有预估,但听赵山河亲口报出,心还是猛地往下一沉。七十三人,这几乎是他们这支队伍在经历连续战斗和非战斗减员后的全部骨干。那十二名重伤员,更是像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他们都是在之前的突围、阻击战中负伤的勇士,缺医少药,伤口在严寒下极易恶化,每一分钟的拖延,都可能意味着死亡。
“老烟枪那边有消息吗?”陈峰问道,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
“没有。”赵山河摇头,脸上满是忧虑,“他带着两个机灵的兄弟,去搞粮食和药,已经出去四天了,按说昨天就该回来接头的。我担心……”
陈峰抿紧了嘴唇。老烟枪属悉三教九流,在日军的严密封锁下,是他们获取外界物资和信息的重要渠道。他的失联,无疑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要么是遇到了意外,要么就是日军对根据地的封锁已经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
“苏明月同志呢?”陈峰换了个话题。
“在照顾伤员。晚秋妹子也在那边帮忙。”赵山河顿了顿,低声道,“队长,同志们……情绪不太高。这鬼天气,加上缺粮少药,还有鬼子没日没夜的搜山,再这样下去……”
陈峰终于转过身,看着赵山河:“我知道。我们必须想办法突围,找到新的落脚点,或者……找到打破封锁的办法。”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现代军事中学到的关于极端环境下生存和作战的知识,以及这段时间对长白山地形、日军部署的观察和分析。固守,只有死路一条。盲目突围,很可能一头撞进日军的包围圈。必须找到一个关键点,一个能打破目前僵局的契机。
“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陈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通知下去,让大家吃饱最后一点存粮,做好随时转移的准备。我们等老烟枪到明天早上。如果他还不能按时回来,我们必须按照备用计划行动。”
“备用计划?”赵山河一愣,“你是说……穿越‘死亡峡谷’,去乌苏里江边?”
“对。”陈峰的目光再次投向东南,“那是我们唯一可能获得补给,并且暂时跳出佐藤包围圈的方向。我记得苏明月同志提过,抗联在那里有一个极其隐秘的备用交通站,或许能与对岸取得联系。而且,越是危险、难以通行的区域,日军的防守可能越薄弱。”
“死亡峡谷”是当地猎户谈之色变的险地,不仅地形复杂,沟壑纵横,据说还有诡异的磁场,容易迷失方向,冬季更是雪崩频发。但正如陈峰所说,这或许是日军包围网唯一的缝隙。
赵山河看着陈峰坚定的眼神,心中的疑虑渐渐被信任取代。无数次事实证明,这位看似来自异乡的队长,总能在绝境中找到一线生机。他重重一点头:“好!我这就去安排!”
夜幕降临,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气温骤降,呵气成冰。在一个勉强能遮挡风雪的天然岩洞深处,篝火摇曳,映照着围坐的战士们疲惫而麻木的脸。伤员的呻吟声时断时续,更添了几分压抑。
林晚秋用雪水小心地给一个发烧的伤员擦拭额头,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动作却依旧轻柔。原本白皙秀丽的脸庞,如今写满了风霜与坚毅。她抬起头,看到陈峰巡视过来,递过去一个用树枝串着的、烤得半热的冻土豆。
“吃点东西吧,峰哥。”她的声音带着关切。
陈峰接过,却没有立刻吃,而是蹲下身,检查了一下那名伤员的伤势。伤口在小腿,已经化脓,散发着不好的气味。伤员意识有些模糊,嘴里喃喃着听不清的话语。
“消炎药一点都没有了?”陈峰问,声音低沉。
林晚秋黯然地摇摇头:“最后一点磺胺粉,前天给伤势最重的李大哥用了……但他的情况……也不太好。”她顿了顿,强忍着情绪,“峰哥,我们……能走出去吗?”
陈峰看着她眼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望着他的、充满期待与依赖的眼神。
“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从沈阳城到长白山,鬼子都没能拿我们怎么样。这一次,也一样。相信我。”
他的话语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周围凝滞的空气似乎都流动了一些。几个年轻的战士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就在这时,洞口负责警戒的战士突然低喝一声:“谁?!”随即拉动了枪栓。
所有人心头一紧,瞬间抓起了身边的武器。
“别……别开枪!是……是我……老烟枪……”一个虚弱、熟悉的声音从风雪中传来,带着喘息。
“是老烟枪叔!”林晚秋惊喜地低呼。
陈峰和赵山河立刻冲到洞口,只见风雪中,一个几乎被冻僵的人影踉跄着扑了进来,正是老烟枪!他浑身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帽子不见了,头发眉毛一片霜白,脸上有几处擦伤,棉袄被划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冻得发硬的棉絮。他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支撑着才没有倒下,一进洞,就瘫软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老烟枪!”陈峰和赵山河连忙将他扶到火堆旁,林晚秋赶紧递上热水。
老烟枪贪婪地喝了几口热水,缓了好一会儿,灰败的脸上才恢复了一丝血色。他带来的两个兄弟没有回来,结果不言而喻。
“队……队长……不好了……”老烟枪抓住陈峰的胳膊,声音急促而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我……我探听到……佐藤……佐藤英机那个王八蛋……他……他弄来了‘毒气弹’!”
“什么?!”陈峰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涌上了头顶。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赵山河、林晚秋,以及周围听到这句话的战士们,脸上都瞬间失去了血色。
毒气弹!这个在现代军事中属于禁忌的词汇,在这个时代,却是日军残暴罪行的真实写照!陈峰的历史知识告诉他,日军在中国战场,尤其是在对付缺乏防化能力的游击队和抗日军民时,多次悍然使用化学武器!
“你确定?!”陈峰的声音冷得像冰。
“千真万确!”老烟枪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恐惧,“我混进了伪满的一个运输队,听两个喝醉了的日本押运兵吹牛说的……说是什么……‘赤筒’……专门用来对付躲在深山老林里的‘马胡子’(日军对抗联的蔑称)……效果……效果比炮弹厉害十倍……沾上就死……第一批已经运到了前线的柳条沟兵站……佐藤正在挑选使用地点……”
洞内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风雪的呜咽。一股彻骨的寒意,比外面的严寒更甚,瞬间侵蚀了每个人的心脏。
毒气弹!这不再是简单的枪炮对决,而是降维打击般的灭绝手段!在缺乏任何防化装备的情况下,一旦日军释放毒气,无论是躲在密林还是山洞,都难逃一劫!这将是单方面的屠杀!
陈峰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一股混杂着愤怒、恐惧和巨大责任感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他深知化学武器的恐怖,那不仅仅是死亡,更是极其痛苦、毫无尊严的毁灭。佐藤英机,这是要将他们彻底从物理上抹除!
“柳条沟兵站……”陈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距离我们这里……直线距离超过八十里,而且中间有日军两道封锁线。”
“队长!我们必须立刻转移!趁鬼子还没用那鬼东西!”赵山河急声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再勇猛的战士,面对这种未知而恐怖的武器,也难以保持镇定。
“转移?往哪里转移?”陈峰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冷静得有些可怕,“佐藤既然准备好了毒气弹,就绝不会只在一个地方使用。他很可能在我们可能活动的几个区域同时投放。而且,我们的队伍现在这个状态,能跑得过毒气的扩散范围吗?能突破日军严密的封锁线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赵山河哑口无言,也让所有人的心沉入了谷底。
“那……那我们怎么办?难道……就在这里等死吗?”一个年轻战士忍不住颤声问道,脸上写满了绝望。
陈峰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跳跃的火焰上,他的侧脸在火光映照下,线条如同刀削般坚硬。
“不。”他缓缓摇头,眼中燃起两簇冰冷的火焰,“我们不能等死。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在佐藤使用这些毒气弹之前,毁掉它们!”
“毁掉?!”赵山河倒吸一口凉气,“队长,那是日军重兵把守的兵站!我们这点人,这点弹药,去强攻兵站,无异于以卵击石!”
“谁说我们要强攻?”陈峰转过头,眼中闪烁着赵山河熟悉的、那种制定出匪夷所思却又精准致命计划时的光芒,“柳条沟兵站位于山谷,地形我研究过。它的防御重点在正面和两侧山梁,但它的后勤补给通道,尤其是排污和泄洪的暗渠,在冬季是干涸的。而且,根据老烟枪之前提供的情报,兵站内部有一个伪满安排的杂役队,每天会进出运送垃圾和废弃物……”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要做的,不是强攻,是渗透和爆破。挑选最精锐的小队,绕过正面防线,从废弃的泄洪渠潜入兵站,找到存放毒气弹的仓库,安装炸药,然后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撤离。”
这个计划大胆、冒险,近乎疯狂!但仔细一想,这似乎是目前绝境中,唯一可能扭转局面的方法。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主动摧毁威胁的源头!
“我去!”赵山河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我带突击队去!”
“不,这次我亲自带队。”陈峰的语气不容置疑,“渗透和定点清除,是我的老本行。山河,你负责带领主力,在我们行动期间,向相反方向佯动,吸引日军的注意力。记住,你们的任务是制造混乱,牵制敌人,而不是硬拼。一旦听到爆炸声,立刻按预定路线,向‘死亡峡谷’方向全速转移!”
“队长!太危险了!”林晚秋忍不住抓住陈峰的胳膊,眼中满是担忧和恐惧。
陈峰看着她,目光柔和了一瞬,但随即变得更加坚定:“晚秋,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摧毁毒气弹,不仅能救我们自己,也能救这片山区里其他的抗联队伍和无辜百姓。这是我们无法推卸的责任。”
他看向老烟枪:“老烟枪,你还记得那条泄洪渠的具体位置和可能的守卫情况吗?还有,那个杂役队的情况,知道多少?”
老烟枪强打精神,努力回忆着:“泄洪渠……我记得,在兵站东南角,入口好像有个铁栅栏,冬天应该没人管……杂役队……领头的是个叫刘老蔫的汉奸,贪财,但胆子小……平时大概有十几个人……”
“够了。”陈峰点点头,目光再次变得锐利,“挑选人员:我,赵山河(负责火力支援和接应),王铁锤(原东北军工兵,懂爆破),还有两个身手最好、枪法最准的弟兄。其他人,由苏明月同志和林晚秋负责,听从赵山河的指挥,准备佯动和转移。”
命令迅速下达。被点到名字的人,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们都知道,这次任务,九死一生。但为了身后那些生死与共的战友,为了这片土地不被毒雾笼罩,他们义无反顾。
陈峰仔细检查着仅剩的武器弹药:一支保养得最好的三八式步枪,配备了自制的简易瞄准镜(用废弃望远镜镜片打磨而成),子弹三十发;一把南部十四年式手枪(王八盒子),子弹十五发;两颗日制九七式手榴弹;一把磨得锋利的刺刀。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王铁锤则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仅剩的炸药和导火索,这些是他们之前袭击日军仓库时缴获的,数量不多,必须精确计算用量。
苏明月默默地将所有能找到的、还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几个冻得硬邦邦的土豆、一小把炒面——分给即将出发的突击队员。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力握了握每个人的手,眼神中传递着无声的信任与嘱托。
林晚秋走到陈峰面前,将自己脖子上一条虽然陈旧但还算厚实的围巾解下来,仔细地替他系上。“一定要小心……我……我们等你回来。”她的声音哽咽,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陈峰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冲淡了些许严寒与凝重。他点了点头,伸手轻轻擦去她眼角即将溢出的泪花:“放心,我会回来的。带着胜利的消息。”
他没有再多说,转身面向已经准备就绪的五名突击队员。风雪依旧,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如同出鞘的利刃。
“检查装备。”陈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们的目标:柳条沟兵站,摧毁毒气弹。行动代号——‘惊雷’!”
“是!”五个人低沉而有力地回应。
陈峰最后看了一眼岩洞深处那些望着他们的、充满期盼与担忧的目光,然后毅然转身,率先踏入了洞外无边的风雪与黑暗之中。
小小的突击队,如同六枚投入暴风雪中的棋子,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命运未知的棋盘。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白茫茫的林海雪原深处,只留下一行很快就被新雪覆盖的脚印。
岩洞内,赵山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担忧,开始部署佯动任务。苏明月和林晚秋则开始组织伤员和剩余队员,做好随时紧急转移的准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度紧张的气氛,仿佛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时间,在风雪呜咽和心跳如鼓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所有人的命运,都系于那支深入虎穴的六人小队,系于那即将在日军兵站内部炸响的——“惊雷”。
而此刻,在数十里外的柳条沟兵站,佐藤英机刚刚接到属下关于发现小股“匪徒”向西北方向活动的报告。他站在温暖如春的指挥部里,看着墙上的军事地图,嘴角勾起一丝冷酷而自信的笑容。他轻轻抚摸着桌上那份关于“特种烟”(日军对毒气弹的隐秘称呼)使用申请的批复文件,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顽抗的“反日分子”在毒雾中痛苦挣扎、最终彻底覆灭的景象。
“陈峰……这一次,你和你那群乌合之众,还能往哪里逃呢?”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残忍而兴奋的光芒。
他却不知道,他视为猎物的那个人,正带着致命的獠牙,悄无声息地穿越风雪,向着他的心脏位置,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