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陷落的冲击波尚未平息,张家庄已然如同离弦之箭,开始了与时间的赛跑。整个庄子在一种压抑的沉默中高速运转,所有人都明白,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就会轰然斩落。
翌日黎明,天色未明,韩猛便带着一支精心挑选的二十人小队,悄然从庄南一处隐蔽的侧门出发,没入了晨雾弥漫的秦岭余脉。这支队伍汇聚了庄内最精锐的夜不收、最熟悉山情的猎户,以及两名懂得辨识草药和地质的格物院学徒。他们背负着沉重的行囊,里面除了必要的武器和干粮,还有绳索、斧凿、以及宋应星紧急赶制出来的简易罗盘和绘图工具。
他们的任务艰巨而明确:在茫茫秦岭中,找到一条可供大队人马通行的隐秘路径,并探寻是否存在适宜长期坚守、能够耕种自足的谷地或台地。这是张家庄万一事不可为时,最后的火种和希望。
韩猛回头望了一眼在晨曦中轮廓渐显的庄墙,那里有他熟悉的同袍和刚刚安稳不久的生活。他紧了紧背上的行囊,目光投向南方那无尽苍莽、云雾缭绕的群山,眼神坚毅如铁。“走!”他低喝一声,率先踏入了未知的险境。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支队伍也从张家庄出发,方向却截然相反。
由李信亲自挑选的一位名叫周禄的老成吏员,带着四名护卫,押送着三辆满载礼物的骡车,向北而行。车上是张家庄能拿出的最体面的东西:精美的“秦昌灰泥”样品、少量精工打造的“破军铳”、上等的皮毛药材,以及一份措辞极其谦卑恭顺的“贺表”。
周禄的任务同样不轻松。他需要穿越目前局势混乱、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区域,设法找到李自成的主力,献上礼物和贺表,表达张家庄对“闯王”的“仰慕”与“归顺”之意,竭力为庄子争取宝贵的时间。此行吉凶难料,李自成是欣然接纳,还是直接将使者的人头送回,谁也说不准。
目送着南北两支队伍消失在视野中,张远声站在庄墙上,久久不语。他的心如同被分成两半,一半系于南方险峻的群山,祈祷韩猛能找到生路;一半系于北方未知的敌营,担忧周禄的安危与使命成败。
李岩站在他身侧,轻声道:“尽人事,听天命。我们能做的,都已做了。眼下,唯有等待,并利用这等待的时间,将庄子打造得更加坚固。”
等待是煎熬的。庄内的气氛并未因使者的派出而松弛,反而更加紧张。赵武几乎住在了庄墙上,日夜督促士兵操练,检修防御设施。宋应星和孙老铁匠带着工匠们日夜赶工,修复军械,囤积弹药。李信则忙于内部整顿,清点库房,优化物资调配流程,确保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维持庄子的基本运转。
每一天,都有新的流言和溃兵从西面、南面涌来,带来关于李自成大军动向的混乱消息。有人说李自成已直扑西安,高迎祥部下或降或逃;有人说李自成分兵扫荡关中州县,兵锋所指,望风归附;也有人说,李自成正在潼关整顿兵马,尚未大举西进。
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但唯一确定的是,那股毁灭性的力量,正在一步步逼近。
五日后,北面终于传来了第一道消息。不是周禄的回报,而是胡瞎子的探马截获的情报——李自成的前锋骑兵,已经出现在距离西安不足百里的地方,西安城内一片混乱,高迎祥生死不明。
这意味着,李自成的主力确实在快速西进,周禄很可能已经在途中与对方接触,或者……遭遇了不测。
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在张家庄上空。
又过了两日,就在众人心焦如焚之际,南面率先传来了好消息!
一名韩猛派回的夜不收,带着满身的疲惫和几处刮伤,踉跄着返回了庄子。他带回了一份简陋但清晰的地图,以及韩猛的口信。
“韩头领让属下回报:已找到一条可通行的古商道遗迹,虽艰险,但骡马勉强能过。在距此西南方向约一百二十里处,发现一处隐蔽的山谷,内有溪流,土地平坦,方圆数十里无人烟,似是一处古寨遗址,稍加修缮,可暂供数千人栖身!”
消息传开,总务堂内一片欢腾!绝境之中,终于看到了一线生机!
张远声仔细查看着那份用炭笔勾勒的地图,上面标注着路径、水源、以及那处被称为“藏兵谷”的位置。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
“命令韩猛,继续向前探索,摸清周边五十里内的情况,评估长期坚守的可能性。同时,在沿途险要处设立临时标记和补给点!”张远声立刻下令。
生路找到了,但如何使用这条生路,何时使用,依旧是未知数。他们还需要北面的消息,需要知道李自成最终的态度。
就在南面探路取得突破性进展的第二天,北面的周禄,也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形容憔悴,眼中布满血丝,但神色间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
“团练!李先生!属下……回来了!”周禄的声音沙哑,带着激动和后怕。
“情况如何?”张远声迫不及待地问道。
周禄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开始讲述他这趟生死之旅。
他确实找到了李自成的大营,也见到了李自成麾下的一位重要文官——牛金星。献上礼物和贺表后,牛金星态度倨傲,但并未为难他们,只是将礼物收下,贺表留下,便让他们在营外等候。
他们在营外等了整整三天,期间见识了李自成大军的军容鼎盛,也感受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直到第四天,牛金星才再次召见他们,给了回话。
“牛金星说,”周禄回忆着当时的场景,语气凝重,“‘闯王’已知张家庄之事,对张团练能败高迎祥,亦表赞赏。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关中之地,皆需遵从‘闯王’号令。着他家团练,速速整备兵马钱粮册籍,待‘闯王’平定西安后,亲自前往觐见听封!不得有误!”
说完,牛金星便挥手让他们离开,甚至没有给予任何回执或信物。
总务堂内再次陷入寂静。
李自成没有立刻翻脸,也没有明确许诺官职,而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让张远声前去“觐见听封”。这态度,暧昧而危险。
“他这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李岩缓缓道,“让我们自己送上门去。若去,生死便操于其手;若不去,便是抗命,他便有了讨伐的借口。”
张远声冷笑一声:“看来,这位‘闯王’,是打定主意要吃掉我们了。”
南面的生路已经找到,北面的威胁也已明确。
是俯首称臣,交出一切,将命运寄托于他人的一念之间?还是毅然南迁,放弃基业,进入那前途未卜的深山老林?
抑或是……还有第三条路?
张远声的目光再次投向沙盘,在那条新标注的、通往藏兵谷的路径,与代表着李自成庞大势力的红色区域之间,来回移动。
决断的时刻,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