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芯烧尽前爆出最后一声轻响，火光在刀刃上跳了一下，随即熄灭。甘草未动，指尖仍压着布囊边缘，指腹触到羊皮碎片的毛糙边角。他起身，外袍搭在椅背，刀横案上，露水顺着窗隙滑落，在刃口聚成一滴，坠地有声。
天未亮，他已至牢房。
石菖蒲蜷坐墙角，双手被缚于背后，铁链垂地。昨夜审讯后，衙役未加镣铐，只锁了门。他抬头望来，目光浑浊，却无惧意。
“酸枣仁招了。”甘草立于栅前，声音不高，“茯苓药坊今日施药百余人，皆安。你供的‘控心剂’，因缺甘草而成毒引——她试成了。”
石菖蒲喉结微动，未语。
“你还想瞒？”甘草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是酸枣仁手书供词副本，拍在木栏上，“你不过是个采药使，命悬一线。逆药阁要你送死，你替谁挡罪？”
石菖蒲低头，额发遮住双眼。片刻，低声道：“他们……怕你。”
“谁？”
“大会那日，药香满场，百商齐聚。他们会把控心剂混入贡茶，只需一口，人心即乱，唯命是从。”他顿了顿，“但你不在名单里。”
“为何？”
“因为你是甘草。”他冷笑，“十八反中，藜芦反甘草。你是唯一能解这药的人。”
甘草眉心一紧。
“阁主最恨调和。”石菖蒲声音渐沉，“他说，药道不该靠佐使牵制君药，不该用甘草压烈性。他说，那是弱者的妥协。”
“阁主是谁？”
石菖蒲闭嘴。
甘草逼近一步：“十年前，三七案发，莪术屠户，桃仁蒙冤。那会儿你就已在逆药阁做事。如今九味引药将齐，第十味必是三七。你若再藏话，等我查出真相，你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
铁链轻响，石菖蒲缓缓抬头：“他残了。”
“怎么残的？”
“药。”一字出口，如刀割喉。
甘草不语。
“他原是宫中御药房首座，通百家方，精配伍。试制‘通神丸’，欲以纯烈之药开窍登极，直通药道本源。”石菖蒲眼神空茫，“但他不信调和，拒用甘草。说那是拖累君药的赘物。”
“结果呢？”
“药成当日，他亲试三钱。药性暴烈，焚经断脉，半身枯槁，神志癫狂。从此卧床不起，靠银针续命。”他声音发颤，“自那日起，他立誓——废佐使，灭调和，独尊君药。建藜芦宫，集引药，只为炼出无甘草之控心剂，颠覆药典。”
牢中寂静。
甘草缓缓抬手，掀开石菖蒲衣领。肩头有旧疤，呈焦黑色，似曾遭火灼或药蚀。
“这就是代价。”石菖蒲低语，“他要世人尝同样的苦。他说，只有撕掉甘草，药道才能重生。”
“所以你们收集引药，不是为治病，是为证明？”
“是献祭。”石菖蒲闭目，“每一味引药之死，都是对调和之道的践踏。郁金、酸枣、茯苓……他们的崩溃，是控心剂成型的阶梯。而你，甘草，是最后的障碍。”
甘草松开衣领，退后一步。
“药材大会何时开？”
“三日后，辰时初刻，京兆府贡院前坪。”
“控心剂如何投放？”
“贡茶由十二药坊轮值供奉。逆药阁已买通‘柴胡堂’执事，将药粉混入茶末。入口即化，无色无味。”
“解法呢？”
“你就是解法。”石菖蒲睁开眼，“只需你在场，随身带甘草细末，冲水即可中和毒性。但他们不会让你入场。”
“为何？”
“大会守则：凡携药者，不得入席。违者以扰乱论处。”
甘草沉默。
门外脚步响起，一名衙役递入一封密信，封口压蜡印，是江南抗逆联盟标记。
甘草拆信速览，信中言：江南诸商已得风声，正联络北方药行，拟于大会设防，然不知毒为何物，更无应对之策。
他折信收入袖中。
“你知道大黄？”他问。
石菖蒲点头：“江南执事，掌联络。”
甘草提笔蘸墨，在薄笺上疾书八字：“药非控人，而在调和。”继而写下控心剂惧甘草之理，简明扼要，末尾添一句：“大会将乱，唯甘草可安。”
写毕，折成小方，裹以蜂蜡，封成丸状。
“送此蜡丸至江南，交大黄亲启。”他对衙役下令，“快马加鞭，不得延误。”
衙役领命而去。
牢中重归寂静。
石菖蒲靠墙而坐，神情枯寂，似已耗尽言语。
甘草立于窗前。窗棂老旧，铁条锈蚀，月光斜照进来，落在他手中蜡丸残壳上。壳裂成两半，边缘锋利。
“你走不出去了。”石菖蒲忽然开口。
“我知道。”
“他们会在路上杀你。”
“我也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送信？”
“因为我必须让人知道，药不是用来控人的。”甘草将残壳收入袖中，“调和不是软弱，是克制。是让烈性不伤本，是让猛药不焚心。”
石菖蒲嘴角微动，似笑非笑。
“你以为你能挡住整个逆药阁？”
“我不挡人。”甘草转身，目光如刃，“我只守方。”
他走出牢门，夜风拂衣。城中灯火稀疏，药市方向有微光闪烁，似有人巡夜。
他未回药坊，径直前往官署库房。取出地图碎片，铺于案上。海藻岛、藜芦宫、西南一点模糊不清。他以指腹摩挲焦边，灰屑剥落，露出半个“滇”字。
笔尖蘸墨，在清单背面添注：“三七在滇南，案涉莪术，须查源头。”字毕，吹干，折好收入内袋。
刀柄微凉，他握了握，未拔。
远处传来更鼓，三响过罢，万籁俱寂。
他立于库房门前，望向贡院方向。三日后，百商云集，药香如雾。一场无声之战，将在茶烟升腾之际爆发。
他知自己不能缺席。
也不能活着回去。
他转身入内，取下墙上佩刀，拭刃，收鞘。动作缓慢，却无迟疑。
刀柄上，那滴露水早已干涸，只余一道浅痕，如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