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升步入偏殿,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五位神色紧张、躬身行礼的流云剑宗之人。
宗主王具山,以及他身后的四位弟子。
“诸位不必多礼。”
吴升的声音平和,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我受侯阁老所托,负责此次考核。”
他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而他不是第一天在观星阁做事,深知观星阁的规矩。
观星阁吸纳外部人员,尤其是身负宗门背景的人,要求极为严苛。
寻常修士想要通过考核加入观星阁,不仅需要身家清白,更需要在古籍修复、功法推演上展现出过人的悟性与扎实的功底。通常,需要独立完成一部对应品阶的功法残卷修复,并经审核通过方可。
而眼前这些人,情况更为特殊。
他们背后是整个流云剑宗的托庇请求,牵扯甚广,未来可能带来的麻烦与资源消耗远超寻常弟子。
因此吴升心中早已定下标准。
要求只会更高,绝不能更低。
他们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足以抵消观星阁未来可能因他们而承受的风险与非议。
这不是冷酷,而是责任,他需要为观星阁负责,而非仅仅出于同情。
“观星阁的规矩,想必王宗主略有耳闻。”吴升看向王具山,“此次考核,无关修为战力,只考校悟性、耐心与对功法本质的理解。通过者,观星阁或可酌情考虑贵宗的请求,未通过者,也请恕我们爱莫能助。”
王具山闻言,心中一紧,连忙再次躬身:“一切但凭上使安排!我等定当竭尽全力!”
他身后的四名弟子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吴升点了点头,从助手手中接来一封厚实的油纸档案袋。
他解开缠绕的棉线,从里面取出了三份装订好的文件。
“考核内容在此。”
吴升将三份文件放在一旁的空桌上,“共有三套功法残卷,分为甲、乙、丙三种难度,依次递增。”
“内容涉及基础吐纳、经脉运转以及简单的属性转化原理,皆是观星阁日常修缮工作中常见类型。”
他目光扫过石岳、苏婉、赵武程、柳晴四人:“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四位需独立完成这三套残卷的推演与修复,将缺失部分补全,谬误之处修正。”
“我会根据诸位修复的思路、完成度以及最终呈现的合理性,给出评判。”
三个小时!
三套难度递增的残卷!
这压力瞬间如同巨石,压在了四名弟子的心头,就连宗主王具山的手心都开始冒汗。
吴升没有给他们太多消化压力的时间,对一旁的助手示意了一下。
助手立刻上前,带着另外几份一样的文件,引领着忐忑不安的四名弟子,走进偏殿旁早已准备好的一间静室。
静室内灯火通明,四张书案整齐排列,纸笔一应俱全,气氛肃穆得如同考场。
吴升将三份残卷分别放在四张书案上,然后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声音清晰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现在是十时十二分。”
“考核开始。”
话音落下,石岳、苏婉、赵武程、柳晴四人几乎是同时深吸一口气,猛地抓起了笔,迫不及待地翻开了第一份,甲级难度的残卷。
起初,翻阅甲级残卷时,四人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
这甲级难度,果然如吴升所说,是基础中的基础。
主要考察对炁体运行基本脉络的理解,和一些常见炁体修正。
对于他们这些宗门内还算出色的弟子而言,虽然有些刁钻处需要思考,但整体还在可应对范围内。
四人笔走龙蛇,开始快速书写推演过程,室内一时间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王具山透过门缝看到弟子们起初还算顺利,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丝。
然而,当他们陆续完成甲卷,翻开乙级难度的残卷时,脸上的轻松瞬间消失了。
乙级难度陡然提升。
涉及到了不同炁体的转换节点模拟,以及一些较为冷僻的经脉联动推演。
石岳的眉头锁死了,苏婉咬着笔杆陷入沉思,赵武程的额角开始渗出细汗,年纪最小的柳晴小脸已经有些发白,眼神中充满了困惑。
推演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不时有人停下笔,苦苦思索,甚至开始翻阅甲卷寻找灵感,空气中开始弥漫开焦躁的气息。
当最后一份,丙级难度的残卷被翻开时,四人几乎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丙卷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
里面涉及的不是炁体,而是元罡,元罡组合晦涩难懂,能量回路的设计违背常理,更像是一种颠覆性的理论猜想。
或者是从某种极其古老、体系完全不同的功法中摘录出来的碎片。
别说修复,就连看懂题目要求,都极其困难!
“这……这怎么可能……”大师兄石岳喃喃自语,抓着头发,眼神中充满了绝望。
苏婉脸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她试图从自己看过的宗门古籍中寻找相似案例,却一无所获。
赵武程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卷轴上的符文,仿佛要将它们瞪穿,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在进行着疯狂的计算。
柳晴更是几乎要哭出来。
她完全看不懂,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凭着感觉胡乱写下一些可能相关的注解,但连她自己都知道这毫无意义。
三个小时,在极度煎熬中缓慢流逝。
静室内,再无最初的沙沙书写声,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偶尔压抑的叹息声、笔杆无意识敲击桌面的声音,以及绝望笼罩下的死寂。
四人神态各异,或揪扯头发,或双目无神地望着屋顶,或像赵武程一样死死盯着卷轴仿佛入魔。
门外的走廊上,宗主王具山来回踱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里面的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他心慌。
他能想象到弟子们正在经历怎样的折磨。
当时间终于走到凌晨一时十二分时,吴升推门而入。
“时间到,停笔。”
四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脸色灰败。
石岳和苏婉的卷子上,甲、乙卷还算完整,丙卷几乎大片空白,只有零星猜测。
柳晴的卷子更是惨不忍睹。
唯有赵武程,丙卷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看似杂乱无章的过程和尝试,虽然结果显然不对,但至少挣扎到了最后。
吴升面无表情,走上前去,一份一份地收走了四人的答卷。
他甚至没有多看失魂落魄的四人一眼,拿着卷子回到了偏殿,在一张书案后坐了下来。
王具山连忙跟了进来,紧张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四名弟子也相互搀扶着,惴惴不安地来到偏殿,垂手而立,等待命运的宣判。
吴升拿起第一份卷子,快速浏览。
目光扫过甲卷,微微点头。
扫过乙卷,速度稍慢。
看到丙卷那大片的空白和仅有的几处明显错误的尝试后,他轻轻摇了摇头,将卷子放到一旁。
耗时约两分钟。
他拿起第二份,过程类似。
看到乙卷某处一个巧思时,他目光稍作停留,但看到丙卷同样无计可施后,再次放下。
耗时约一分钟。
他拿起第三份,只是随意扫了一眼那稚嫩且错误百出的笔迹,便轻轻放下,耗时不过数秒。
最后,他拿起了第四份赵武程的卷子。
看到甲卷和乙卷时,吴升神色平静。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丙卷那密密麻麻、看似混乱却透着一股不屈不挠的探索劲头的推演过程时,他的眼神微微亮了一下。
他看得非常仔细,足足看了五分钟有余。
偏殿内寂静无声。
王具山和四名弟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吴升审阅时间的长短,似乎预示着不同的结果。
终于,吴升缓缓放下了赵武程的卷子。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五人,最终,落在了其中一人身上。
“请问。”吴升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赵武程,是哪位?”
赵武程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愕与不确定,他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声音都有些变调:“大人您好,在下就是赵武程!”
吴升看着他,目光深邃。
“赵武程,你的甲、乙卷完成度尚可,丙卷虽未成功,但推演过程展现出了不错的发散思维、极强的韧性以及对未知体系的探索勇气,这在观星阁的修缮工作中,是颇为难得的品质。”
他顿了顿,在王具山和赵武程瞬间燃起希望的目光中,说出了后半句,却如同冷水泼头:
“如果,你能脱离流云剑宗,以自由人的身份加入观星阁。”
“那么,观星阁愿意接纳你,从入门开始,后续凭功绩晋升体系,你意下如何?”
“什么?!”
赵武程彻底愣住,脸上的希望瞬间化为错愕与难以置信!
脱离宗门?!
这……
王具山也瞬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升的目光扫过震惊的众人,语气依旧平静:“抱歉,这是目前形势下,基于对观星阁整体利益、以及你个人发展潜力的综合考虑。”
“流云剑宗整体托庇的请求,风险过高,价值不足。”
“但你的个人潜力,值得一个机会。”
“如何抉择,在于你自己。”
说完,他的目光转向另外三人,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宣判了结果:“至于其他的三位,辛苦了。”
“你们的答卷,未能达到观星阁的入门标准,即便脱离宗门也不行,你们翻阅的功法太少,你们学会的功法太少,你们的见识相对太少,你们还需要时间,还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才行。”
“你们若是不服,你们可去往其他地方再去试试。”
“我眼拙,未必能道尽你们的天赋,和命运。”吴升说完,站了起来,拿走了他们的试卷,归档。
而吴升宣读完考核结果,偏殿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赵武程脸上是剧烈的挣扎与难以置信,石岳、苏婉、柳晴三人则是面如死灰,羞愧地低下了头。
宗主王具山更是脸色惨白,身形晃了晃,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观星阁这条路,眼看就要彻底断绝。
吴升没有再多言,他收起桌上那四份墨迹未干的答卷,准备离开。
事情已经很清楚,流云剑宗这四名弟子,除赵武程尚有一丝值得投资的潜力外,其余三人远远未达到观星阁的入门标准。
他必须对观星阁负责。
然而,就在他转身欲走之际,身后传来了一个沙哑而急促的声音:
“大人!且慢!”
吴升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出声的王具山。
他的眼神中没有不耐,也没有轻视,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对方陈述的认真。
“王宗主,请讲。”
王具山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稳住颤抖的身形。
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中却带着最后一丝不甘与期盼:“吴先生明鉴,我深知门下弟子愚钝,未能通过考核,让大人失望。”
随即声音也带着一丝决绝:“但我流云剑宗,真的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霸刀山庄等咄咄逼人,我们实在是没有退路了!”
说着,他颤抖着手,从宽大的袖袍深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他一层层揭开油布,动作郑重得如同进行某种仪式,最终,露出了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古旧线装书册。
“此乃……”
王具山双手捧着这本古册,如同捧着宗门最后的希望,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此乃我早年游历时,于一处古修洞府中偶然所得。”
“虽是残卷,但据我多年研习,此剑诀玄奥精深,威力绝伦,绝对是六品境界中顶尖的攻伐之术!”
他上前一步,将书册轻轻放在吴升面前的桌案上,姿态卑微到了极点:“我流云剑宗愿将此诀无偿献予观星阁!”
“只求观星阁能看在此诀份上,庇佑我宗门香火不灭!我等别无他求,只求能保留流云剑宗之名号,有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便可!”
这番话,已是将宗门的尊严彻底放下,近乎乞求。
石岳、苏婉等人看着宗主如此模样,心中酸楚难当,眼圈都红了。
吴升看着桌上那本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功法,又看了看王具山那充满期盼与绝望交织的眼神,沉默了片刻。
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是想用这本珍贵的功法,为整个宗门换取一个名分上的庇护。
他没有立刻拒绝,而是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开了书页,扫过书中的内容,书页在他指尖沙沙翻动,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是一目十行。
王具山和几名弟子紧张地看着他,大气不敢出,心中还残存着一丝希望。
说不定,这本功法能打动这位年轻的上使?
然而,不过短短十数息的时间,吴升便合上了书册。
他抬起头,看向王具山,眼神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基于纯粹知识的理性判断。
他伸出双手,郑重地将这本残卷重新推回到了王具山的面前。
“王宗主。”吴升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抱歉,此功法,不行。”
“不行?!”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王具山耳边炸响!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中的期盼之光如同被冷水浇灭,只剩下全然的错愕与无法理解!
“为什么不行?!”王具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失控的尖锐,“这……这明明是六品顶尖的剑诀啊!您……您是不是看错了?!您再仔细看看!这剑意运转,这炁体轨迹,分明玄奥无比啊!”
他指着书册,手指都在颤抖,仿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这本被他视为宗门最大底蕴、最后希望的功法,竟然被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否决了?!
石岳、苏婉等人也全都呆住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吴升看着王具山激动的模样,并没有与之争辩,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察本质的锐利:“王宗主,您误会了。并非吴某看错,而是您或许被这功法的表象所蒙蔽了。”
他看对方那恐慌的模样,这一时间还是出现了一些恻隐之心。
便也是耐着性子更加认真地进行了一些解释:“这一本功法对于你们而言,或许是六品境界顶尖的功法,但实际对于观星阁而言,像这种功法只能够算得上是中庸,甚至于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一本功法的原名叫做落星剑法,不知道是谁得到了落星剑法,然后故意抹去了其中关键的心法口诀、能量运转节点。”
“甚至篡改、添加了一些看似玄奥、实则冗余甚至错误行气路线,其目的,或许是为了故弄玄虚,抬高身价。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隐藏真正有价值的传承。但无论如何,经过这般修饰之后,此诀不仅修炼价值大打折扣,甚至强行修炼,还有走火入魔的风险,所以这一本落星剑法实则是相当中庸的存在,没有必要修复。”
吴升看着王具山那彻底僵住、如同石雕般的脸,最后总结道:“所以,抱歉。”
“此诀对观星阁而言,毫无修缮价值,更无法作为交易的筹码。”
“它,帮不了你们。”
“……”
王具山如遭雷击,踉跄后退半步,几乎要站立不稳!
“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王具山喃喃自语,眼神空洞,仿佛信仰崩塌。
他珍视了数十年、视为宗门复兴希望的功法,竟然是一本被人为篡改、价值低劣的废品?!
这个打击,比考核失败更加致命啊!
石岳、苏婉等人也彻底懵了。
看着宗主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再看看桌上那本仿佛散发着嘲讽气息的古籍,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吴升微微摇头,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实在是太正常了。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对方的宗门实在是太小了一些,一个小宗门能够接触到的功法固然是有限的。
这也是为什么正规修行出身的。
有的时候实在是不愿意相信散修之中能够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强者,因为这违背最基础的逻辑。
至于整个北疆九州的天才实在是太多了。
你在这个宗门是天才,我在那个宗门是天才,他又在另外一个宗门是天才。
可实际只是那一个又一个圈子的层次不同。
这一句话说起来是非常残酷的,但结果却又是这个世上真正意义上的现实。
念头至此,吴升认真道:“王宗主,除了此物,贵宗可还有其他能证明其价值,或值得观星阁出手庇护的东西吗?”
他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
如果拿不出真正有分量的筹码,那么,此事便到此为止了。
王具山浑身一颤,缓缓抬起头,看着吴升那平静认真的眼神。
那眼神中,没有嘲讽,没有轻蔑,只有一种基于规则的公正。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还能拿出什么?
流云剑宗传承数百年,最近最珍贵的便是这本被视为镇宗之宝的剑法。
如今,这最后的希望也被证明是镜花水月。
他还能有什么?
他只能在吴升的目光下,颓然摇了摇头,俨然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吴升看到他的反应,心中已然明了。
他不再多言,对着失魂落魄的王具山,以及那几名面色惨淡的弟子,微微拱手,行了一礼。
这一礼,是对于他们此刻处境的最后一丝尊重,也是告别。
“既如此……”吴升的声音在寂静的偏殿中回荡,清晰而决绝,“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