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在这片围困的谷地，已然停滞了整整五日。
囚禁太子这一消息像寒冰冻结了所有明面上的波澜，却让水面下的暗流涌动得更加汹涌。
允堂在自己的营帐内“静养”。
随着时间的流逝脸色比前几日似乎更白了一些，是近乎玉石般的质感，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眉心的黑气萦绕不散。
清醒的时间越发短暂，多数时候只是靠着引枕，目光空茫地望着帐顶，或是侧耳听着帐外的风声与隐约的人语。
宫人送来的汤药和清粥，大多只略沾唇便推开，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宽大的寝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更显得那截露在外面的手腕，纤细得不堪一折。
可那双偶尔睁开的眼睛里，有时却不是最初的空茫，反而透着冷漠。
允堂清晰地感受到营地气氛的微妙变化。
守卫他营帐的禁军换防更加频繁，张敬轩或张敬贤每日前来探视时，言语间除了例行公事的问候，总会“不经意”地提及几句外面的情况——比如南承钰近日操练护卫甚是勤勉，南承亦又得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南承耀似乎又在钻研某种新的药方云云。
允堂只是听着，偶尔发出几声虚弱的咳嗽作为回应，从不接话。
他知道这大概是南烁在通过这种方式，向他传递信息，也是在试探他的反应。
他现在就像一株生在悬崖峭壁上的毒草，收敛了所有枝叶，将根系深深扎进岩石的缝隙，汲取着每一滴可能的水分和养料——那些关于他兄长们动向的零星信息，那些守卫眼神里细微的变化，那丝若有若无、属于不同派系之间紧张的气息。
他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一条自己撞上来的鱼。
这一日午后，天色难得地透出些许灰白的光，风雪暂歇。
允堂被两名内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到帐外透气。
身上裹着厚重的玄狐裘，几乎整个上半身都倚靠在内侍身上，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瘫软下去。
允堂选了个背风的位置，靠着一辆堆放杂物的辎重车，微微仰起头，闭着眼，感受着那稀薄的阳光落在脸上。
只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声响，夹杂着马蹄声和粗豪的谈笑。
是南承钰，他正带着一队亲卫骑马归来，似乎刚巡视完营地外围。
马上的南承钰穿着一身轻甲，外罩墨色大氅，意气风发，与几名心腹将领谈笑风生，与这营地整体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
允堂虽没有睁眼，但那双掩在厚重睫毛下的耳朵，却微微动了动。
听到了南承钰带着某种志得意满的笑声，他们话语间的隐晦议论，那语气中有些幸灾乐祸。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载着一名传令兵飞奔而至，在南承钰马前勒住缰绳，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气喘吁吁地禀报。
“启禀青王！前方斥候回报，在西北方向三十里外，发现小股不明人员游骑踪迹！”
南承钰脸上的笑容收敛，眼中精光一闪，一挥手止住了身后将领的议论，沉声问道。“有多少人？装备如何？可有靠近迹象？”
“约莫二三十骑，轻甲弯刀，像是在侦查。并未靠近营地这边，斥候发现后，他们便迅速撤走了。”传令兵答道。
南承钰眉头微皱，沉吟片刻，随即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自信。
“不过些许跳梁小丑，惊弓之鸟罢了！传令下去，加强西北方向警戒，巡逻队增加一倍！若再有发现，不必请示，直接驱逐！”
“是！”传令兵领命而去。
南承钰调转马头，目光扫过营地，恰好看到了不远处倚在辎重车旁、虚弱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允堂。
眼神微微一动，驱马缓缓走了过来。
马蹄声在允堂身前停下，投下一片阴影。
“允堂，今日气色似乎好些了？”南承钰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那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允堂联想到沈煜心里很是嫌恶。
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翻，懒得回话。
南承钰被他这反应弄得有些不适，但很快便调整过来。
“十五弟安心养伤便是，外面这些琐事，有为兄在。定不会让那些蛮夷宵小，扰了你的清净。”说着目光扫过允堂苍白的面容，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这种动手的终究还是要靠我们这些能提得起刀剑的男儿来镇守。”
这话语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允堂这样的“病秧子”，只能躲在别人的羽翼之下。
允堂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漆黑的眸子，深处似乎掠过一丝冰冷的流光。
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用手背掩住嘴唇，发出一连串压抑的咳嗽，直咳得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脸上好不容易泛起的一点微弱血色也瞬间褪尽。
南承钰看着他这副模样，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看来，这个弟弟武力是真的废了，不足为虑。这么一想直起身恢复了那副沉稳可靠的兄长模样。
“十五弟好好休息，为兄还要去布置防务，便不打扰了。”
说完，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带着那队亲卫，蹄声嘚嘚地离开了。
直到那马蹄声远去，允堂才慢慢止住了咳嗽。
放下手，指尖紧握。靠在辎重车上，目光遥遥地望向西北方向，那片被灰蒙蒙天色笼罩的荒原。
允堂苍白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妖异的笑容。
机会……这不是来了吗？
微微侧过头，对着一直垂手侍立在旁、大气不敢出的内侍吩咐。
“去……请泽王……过来一趟……就说……我心口……闷得厉害……”
内侍连忙应声，小跑着去了。
允堂重新闭上眼睛，将身体的重心完全交给冰冷的辎重车。
寒风卷起他狐裘的毛领，带来凉意却让他体内那蠢蠢欲动的毒性和脑海中飞速运转的算计，变得更加清晰。
南承钰……你想上位？想在这草原树立威望？
很好。
我就帮你……把这“功劳”，弄得再大一点。
大到……让你吞不下去，反而噎死自己。
允堂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缓慢沉重地跳动，那节奏，与他脑海中逐渐成型的计划渐渐重合。
天空不知何时又阴沉了下来，细密的雨开始飘洒。
允堂伸手感受着掌心的一点湿迹。
——下雨了，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