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营地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涌动得更加汹涌。
赫连朔得知有刺客潜入,大发雷霆,杖毙了当夜值守的卫队长,营地守卫增加了三倍,气氛空前紧张。
他看向允堂的眼神,除了炽热的占有欲,更多了几分不容闪失的坚决。
允堂体内的“鬼藤枯”之毒,在经历了那夜的惊吓和情绪波动后,似乎变得更加不安分。
心口的绞痛发作得愈发频繁,虽然每次都被巫医罕古用更加凶猛霸道的药石强行压下,但允堂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次压制,都像是从自己本就残破的生命根基上又剜去一块肉。
脸色越来越苍白,偶尔咳嗽,会带出丝丝缕缕暗红色的血丝。
东远的伤势在允堂的精心照料和巫医的治疗下,恢复得很快。
他已经能下地行走,虽然还不能剧烈运动,但那双沉静的眼睛,时刻关注着允堂的状态。
每当允堂因毒发而冷汗涔涔、脸色煞白时,东远总会沉默地递上温水,或用那双稳定温热的手,轻轻按住他因痛苦而蜷缩的肩膀,无言地传递着力量。
他开始更加主动地观察营地,留意每一个靠近允堂帐篷的人,那双曾经只专注于守护允堂一人的眼睛,如今也学会了审视周围的环境与潜在的威胁。
南承耀来看望允堂的次数也增多了。
只是不再是留下药材便离开,有时会坐在帐中,看着允堂服下那气味刺鼻的药汁,目光深沉难辨。
“小十五,”一次,在允堂咳出血丝后,南承耀缓缓开口。“‘鬼藤枯’的毒性,一次比一次猛烈。罕古的手段,终归是饮鸩止渴。”
允堂用帕子擦去嘴角的血渍,抬起眼,因为虚弱,此时的眼神显得有些涣散,但深处却燃着一点不肯熄灭的火苗。
“十一哥……有别的办法,对吗?”他不想去相信十一哥将他弄来西域,只是为了眼睁睁看他被毒药折磨致死。
南承耀沉默了片刻,帐篷里只有油灯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他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望着外面被风沙笼罩的昏黄天空。
“办法……有一个。但风险极大。”
“西域极西之地,有一处被称为‘鬼哭泉’的绿洲。泉眼附近,生长着一种伴生花,名曰‘赤焰’。据古老的巫医典籍记载,‘赤焰’的花蕊,是唯一能中和‘鬼藤枯’寒毒之物。”
赤焰花……允堂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但是,”南承耀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允堂。“‘鬼哭泉’被一个极其排外、信奉邪神的古老部落守护着。他们视‘赤焰’为圣物,擅入者,从未有生还。而且,‘赤焰’花期极短,只在每年特定的月圆之夜绽放,采摘后需在十二个时辰内使用,否则药效尽失。”
允堂心头希望刚刚升起,就被苛刻的条件当头浇下一盆冰水。
鬼哭泉,邪神部落,短暂的花期……这几乎快是一条绝路。
“十一爷!”一直沉默站在角落的阿青突然开口。“此事太过凶险!十五殿下身体虚弱,根本经不起这样的跋涉和……”
南承耀抬手,制止了阿青后面的话。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允堂脸上。
“路,我指给你了。去不去,在你。”
允堂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消瘦、隐隐颤抖的手指。体内的寒意时刻提醒着他死亡的逼近。
留下,是缓慢而痛苦的等死;前去,是九死一生的冒险。他还有选择吗?
允堂抬起头,看向站在他榻边,一直静静听着他们对话的东远。
东远也正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没有劝阻,没有畏惧,只有一片“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随”的坦然。
允堂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看向南承耀。“我去。”
南承耀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他点了点头。
“好。我会为你准备地图和必要的物资。但此行,我的人无法提供太多明面上的帮助,赫连王子那边,也绝不能惊动。”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东远和阿青。“你只能带最信任的人。”
计划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
南承耀提供了详细标注了路线和危险区域的地图,以及一些应对沙漠极端环境和常见毒物的药物。
阿青负责准备骆驼、饮水和干粮。
东远则利用恢复的时间,默默打磨着几柄飞刀和一把短剑。
允堂的身体状况是最大的变数。
他强撑着精神,熟悉地图,记忆南承耀交代的注意事项,但日益频繁的毒发和猛药的反噬,让他的体力流失得很快。
有时说着话,便会一阵眩晕,需要紧紧抓住东西才能站稳。
启程的前夜,允堂的毒发尤其剧烈。
心口像是被无数冰针攒刺,又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攥紧,几乎无法呼吸。
允堂蜷缩在毡毯里,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呻吟,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
罕古被紧急召来,他用银针封住允堂几处大穴,又灌下了一碗气味更加刺鼻、颜色漆黑如墨的药汁。
那药汁下肚,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点燃,但随之而来的是强行将寒意驱散、虚假的暖意,和更深沉的疲惫。
允堂瘫软在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意识在剧痛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有些模糊。他感觉到有人用温热的布巾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动作轻柔而稳定。
是东远。
允堂艰难地转过头,看向东远。
东远的眉头紧锁着,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担忧和痛楚。
他张了张嘴,喉咙艰难地蠕动,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允堂扯出一个虚弱无力的笑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东远紧握的拳头,气若游丝。“别……担心……我……没事……”
东远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力道很大,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渡给他。他低下头,在允堂汗湿的掌心,一笔一划,缓慢而郑重地写道。
「我在。」
「生死相随。」
允堂闭上眼,感受着掌心那坚定的笔触和东远手指传来的温度,眼眶一阵发热。
在这条看不到希望的绝路上,至少他不是一个人。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兵刃出鞘的声音!紧接着是阿青冰冷的低喝。“什么人?!”
允堂和东远同时一惊。东远瞬间抓起放在枕边的短剑,将允堂护在身后,目光锐利地盯向帐门。
帐帘被猛地掀开,进来的却不是敌人,而是一身戎装、脸色铁青的赫连朔!他身后跟着几名心腹武士,与拦在帐外的阿青形成了对峙。
赫连朔的目光越过阿青,直接落在榻上虚弱不堪的允堂身上,那琥珀色的眼眸里翻滚着怒火和被隐瞒的受伤。
“你要走?你要离开这?去那个该死的‘鬼哭泉’?为了那朵见鬼的花?!”
允堂心中巨震,赫连朔怎么会知道?!他下意识地看向随后跟进来的南承耀。
南承耀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他依旧维持着镇定。“赫连,此事……”
“闭嘴!”赫连朔粗暴地打断他,他几步冲到允堂榻前,无视挡在前面的东远,死死盯着允堂。“告诉我!是不是他逼你的?还是你自己想走?!”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抓允堂的肩膀。
东远的短剑瞬间横亘在赫连朔的手前,眼神冷冽如冰。
赫连朔身后的武士也立刻拔刀,帐内气氛剑拔弩张!
允堂强撑着坐起身,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血气,看着赫连朔那双燃烧着妒火的眼睛,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是我自己的决定。”
赫连朔愣住了,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允堂一样,看着他苍白却坚定的脸。
“我要活下去。”允堂一字一顿地说道,目光清澈地迎视着赫连朔。“王子殿下的庇护,允堂感激不尽。但我的命,不能只靠别人的庇护,更不能……坐以待毙。”
赫连朔看着他,胸膛剧烈起伏,半晌,他突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好!很好!你想去送死,我成全你!你们不是要保密吗?我偏要让它人尽皆知!我看你们怎么穿过那些狼群和沙匪的地盘,到达‘鬼哭泉’!”
说完,他狠狠瞪了允堂一眼,带着满腔怒火,旋风般冲出了帐篷。
帐内一片死寂。
南承耀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赫连朔的任性妄为,将他们原本隐秘的计划,彻底暴露在了阳光之下。前路,瞬间能想到布满更多明枪暗箭。
允堂靠在东远身上,感受着体内那被强行压下、蠢蠢欲动的寒意,和帐外那因赫连朔的怒火而变得更加叵测的西域夜色,缓缓闭上了眼睛。
计划,必须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