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某高级舞厅
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夜色,却关不住厅内几乎要掀翻天花板的喧嚣。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流动的金色光斑洒满每个角落,一支由俄国乐手组成的爵士乐队正卖力演奏,萨克斯风慵懒而撩人的旋律像无形的烟雾,缠绕着舞池中扭动的身影。空气中混杂着昂贵雪茄的辛辣、女士香水的甜腻,以及酒精挥发后的微醺气息。这里是奉天城夜晚的旋涡中心,是遗老新贵、中外名流放纵声色的象牙塔。
在舞厅一侧最宽敞、位置最佳的猩红色丝绒沙发区,张学良四仰八叉地深陷在其中,军装外套随意扔在一旁,领口扯开,露出里面微汗的衬衫。他脸上泛着红晕,眼神迷离,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水晶红酒杯。他身边,是同样衣着军装、但神色各异的,是鲍贵卿的儿子鲍毓麟和张作相的儿子张廷枢。他们这个小小的角落,与周围狂热的舞池仿佛是两个世界,弥漫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压抑与醉后的颓唐。
张学良醉眼惺忪地晃了晃酒杯,猩红的酒液在杯壁上留下黏稠的痕迹,他斜睨着身旁的两位好友,舌头有些打结:
“你……你们俩……干嘛这么……这么看着我?”他咧嘴扯出一个不成形的笑容。
旁边的张廷枢同样端着酒杯,但他眼神清醒得多,他冷静盯着张学良的手,语气平缓却字字清晰:
“我在看你的手呢。”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扎进张学良的耳膜,“那像是一双双血淋淋的手。”
张学良像是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自己捏着酒杯的右手,放到眼前,迷蒙地看了看。灯光下,杯中残余的暗红的液体来回晃动,像极了流淌的血液。他神经质地笑了笑,把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喃喃道:
“是……是有点腥……这味儿,”他闭上眼,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一时半会儿……还去不了。”
鲍毓麟坐在另一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自始至终默不作声,只是盯着桌面,内心或许有同情,也有畏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张廷枢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似乎给了他更多直言的勇气,他凑近些,声音带着不解和愤懑:
“汉卿,我说……你父亲,他……他怎么就能让自个儿儿子去干这种事呢?!”他指了指张学良,“他也不怕……不怕那些鬼魂缠身呐?!”
张学良歪着头,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睛,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嘲弄的弧度,仿佛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笑话:
“我爸?他……不怕鬼!”
一直沉默的鲍毓麟这时突然低声插了一句,带着他父亲那种谨慎守旧的性格烙印:“是吗?我爸……可是怕的。”
张廷枢闻言,像是找到了佐证,立刻对鲍毓麟解释道:
“汉卿他爸啊,那是奇人!奇人异相,近乎于鬼!”
鲍毓麟没太听懂:“什么意思?”
张廷枢压低声音,仿佛在揭示某个恐怖的秘密:
“意思就是——人恶到了极致,连鬼都怕他!”
这话如同一个荒诞的黑色笑话,张学良一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戳中了某个奇怪的笑点,猛地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鲍毓麟看着他疯狂的样子,也勉强跟着干笑了几声,气氛有些诡异。
张学良笑够了,喘着气,指着张廷枢:“挺能糟蹋人啊……你!”
张廷枢却一脸认真,脸上甚至带着点忧色:“我可是替你着想!”
张学良不屑道:“是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张廷枢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张学良,“你和你父亲往下,纠缠得是越来越紧了!你父亲的‘鬼’,现在都跑到你汉卿头上来了!你父亲是奇人异相,鬼在他头上,没问题,镇得住!可到了你头上——”他指着张学良,又转向鲍毓麟,语气充满了质疑,“就……就他这小身子骨?哎,能受得了那么一大帮魑魅魍魉吗?”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得张学良激灵了一下。他脸上的醉意和狂笑瞬间褪去不少,抿了抿嘴,喉结滚动,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和无奈的叹息:“唉……”
他像是要摆脱这令人窒息的话题,猛地坐直身体,晃了晃空酒杯,眼神重新聚焦,带着一种醉后的兴奋,对两位好友说道:
“哎!我跟你们俩说件新鲜事!我爸,让我兼任航空处总办!管着空军!你们俩,”他目光在张廷枢和鲍毓麟脸上扫过,“想学开飞机吗?如果想,就和我一块去!我明天就和我爸说这事!”
张廷枢和鲍毓麟对视了一眼,眼神快速交流,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和顾虑。面对张学良这突如其来的邀请,两人嘴唇动了动,却都没有开口答应。
“不敢?”张学良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鲍毓麟放下酒杯,摇了摇头,语气现实而冷静:
“不是敢不敢的事。”他看着张学良,眼神里有一丝羡慕,也有一些无奈,“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头上就你爹一个人?他说可以,你就能飞?我和廷枢可不一样,我们上面,‘垛’了多少个长官、多少层关系?层层叠叠,能飞得起来吗?”
而实际情况却是作为老派代表人物的儿子,此刻却已经不那么容易和张学良这个新派军官领袖再有过多的密切接触了!
张学良打了个哈欠,身体重新瘫软进沙发里,用一种混合着桀骜醉意和破罐破摔的眼神看着他们:
“可我就敢!我就想飞!”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狠劲,“就照你那话,我爸的‘鬼’都跑到我头上来了,还怕什么?鬼越多,我就越敢飞!”
他猛地站起来,身体晃了晃,挥舞着手臂,仿佛已经翱翔在天际,声音带着一种癫狂的畅想:
“连杀人都敢,还不敢飞啊?!你俩等着看吧!等着我开飞机,飞到你们家楼顶上,把你们家烟囱都给扒拉下来!哼……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爆发出更加响亮、却空洞无比的笑声,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萨克斯风独奏中。那笑声在流光溢彩的舞厅里回荡,像一个美丽而危险的泡沫,升腾,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破碎。张廷枢和鲍毓麟看着他,没有再笑,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架在重重“鬼影”缠绕下从空中坠落的飞机,他前方是那么的深不可测,是迷雾重重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