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强那句关于金线底子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合作社内部漾开了层层涟漪。消息是捂不住的,何况姜芸也没想捂。老匠人们听闻后,唏嘘不已,张师傅更是捻着胡子,良久才叹了一句:“总算……没忘了根本。”语气里带着复杂的欣慰。年轻绣娘们则更多是好奇与振奋,私下里议论着“匠心唤醒”的神奇。
然而,处于风暴眼中的病房,却在次日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寂。
张强再次陷入了长时间的昏睡,比前一天更加深沉,仿佛那句清醒的论断耗光了他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所有精力。王桂香守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之前的狂喜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只剩下干瘪的焦虑。她不停地用手去探儿子的鼻息,确认那呼吸虽微弱却依旧存在,才能稍稍安心。
姜芸依旧准时到来,带着小满。她没有急于继续高强度的刺绣演示,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她让王桂香读一些日记里关于苏州风物、关于老绣坊日常的轻松段落,自己则拿出一些需要整理的、颜色相近容易混淆的旧丝线,坐在床边,慢条斯理地分拣。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手指拂过不同质感的丝线,像是在进行一种无声的安抚。
小满安静地坐在一旁,指尖感受着几块不同年份、不同工艺的缎面样本,分辨着它们细微的差别。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定心丸。
下午的阳光斜斜照入,病房里光影分明。就在王桂香念到一段描述绣娘们如何在梅雨天合力抢救受潮绣品的往事时,张强的眼皮剧烈地抖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呼吸。
“强强!”王桂香吓得丢下日记,扑到床边。
姜芸也立刻放下手中的丝线,起身靠近。
张强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指节泛白。他并没有完全清醒,似乎陷入了某种梦魇,嘴唇不断开合,破碎的音节艰难地挤出来:
“……不行……不能给……”
“……地图……是……是芸姐的……”
“……他们……逼我……”
“……钥匙……仓库钥匙……”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含混不清,夹杂着痛苦的喘息和惊惧的颤音。但“地图”、“仓库钥匙”这几个词,却像冰锥一样,瞬间刺入姜芸的耳膜。
王桂香听得脸色煞白,她猛地抓住姜芸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声音带着哭腔:“他在说什么?什么地图?什么钥匙?芸丫头,强强他是不是又惹祸了?啊?”
姜芸的手臂被掐得生疼,但这疼痛让她更加清醒。她看着张强在梦魇中挣扎的痛苦模样,看着王桂香几乎崩溃的恐慌,心脏一点点沉下去。她最担心的事情,正在发生。张强的记忆正在复苏,但率先涌上来的,不是技艺的温暖,而是与山崎勾结时那些肮脏、恐惧的片段。
“没事,桂香婶,他在说胡话。”姜芸强迫自己声音保持平稳,轻轻掰开王桂香的手,“可能是做噩梦了。”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说出实情,那只会让王桂香彻底崩溃,也让刚刚有起色的张强受到更大的刺激。
她示意小满帮忙,两人一起,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张强额头的冷汗,又调整了他的枕头,让他呼吸能顺畅些。姜芸的手按在张强紧攥的拳头上,那拳头冰冷而僵硬。
“没事了,强子,都过去了。”她用一种极低、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他耳边重复,“线在自己手里,针在自己手里,没人能逼你。”
不知道是她的安抚起了作用,还是梦魇的高潮过去,张强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攥紧的拳头也缓缓松开,呼吸重新变得平稳悠长,只是眉头依旧紧紧锁着,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负。
王桂香虚脱般地瘫坐在凳子上,大口喘着气,看着姜芸,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依赖。
姜芸直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病房。窗外的天空依旧湛蓝,阳光明媚,但她却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张强梦呓中的“地图”和“仓库钥匙”,无疑指向了他偷卖给山崎的绣品,以及可能涉及的合作社核心机密。他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这记忆的苏醒,是一把双刃剑,既能证明他的回归,也可能带来新的、不可控的风险。
山崎虽然被捕,但他的同伙尚未完全落网,那些被偷走的绣品和可能被复制的信息,依然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张强此刻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体内积蓄着太多危险的记忆熔岩。
晚上,姜芸独自进入空间。灵泉池边的红色纹路似乎又淡去了一些,池水也清澈了几分,“匠心化戾”的效果在持续。但她此刻无心欣喜。她走到那本悬浮的日记前,指尖拂过纸页。
“记忆如潮,善恶交织。引导之功,在乎一心。”
新的字迹浮现,带着警示的意味。
姜芸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引导……她必须引导张强,让复苏的记忆走向光明,而不是坠入更深的黑暗。这比单纯的技艺唤醒,要艰难得多。她不仅要治愈他的身体,还要疏导他的心灵,更要防范随之而来的外部风险。
第二天,姜芸没有再去医院。她让林晓安排了两个稳妥的人,暗中守在病房外,既是为了保护,也是为了监控。她需要一点时间,理清头绪,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故做好准备。
合作社里,绣娘们依旧忙碌,丝光闪烁,针线穿梭,一切看似如常。但姜芸知道,平静的表面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张强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涌出的将是福是祸,无人能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