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合作社的轮廓浸染得模糊不清。只有姜芸工作室的窗户，还透着一盏孤灯，像一枚固执的星，在沉沉的黑暗里醒着。
王桂香就躲在那扇窗外的墙角阴影里。
晚风带着秋夜的凉意，刮在她单薄的衣衫上，激起一阵细密的哆嗦。她死死攥着那部老旧的智能手机，手心里全是汗，黏腻的触感让她几乎握不住。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那张曾经刻薄刁蛮的脸，此刻只剩下被恐惧和悔恨反复碾磨后的憔悴。
手机相册里，静静地躺着一张照片。那是她下午趁山崎那个同伙不注意，用颤抖的手拍下的。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张强歪歪扭扭的签名，而最刺眼的，是下方那个龙飞凤舞的日文印记——山崎雄一。协议的内容更是字字诛心：“张强需提供‘灵泉’确切位置及相关信息，作为交换，山崎株式会社将支付其五十万元，并承担其后续所有医疗费用。”
五十万，买她儿子的命，也买姜芸的命根子。
下午，那个叫田中的男人，就站在合作社的院子中央，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冰锥，一字一句扎进王桂香的耳朵里。“姜小姐，我们社长很欣赏你的才华。只要你用灵泉救活张强，过去的事就一笔勾销。否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合作社的牌匾，“明天，全世界的媒体都会知道，你们引以为傲的苏绣，是如何被化学药剂污染的。到那时，合作社……恐怕就不复存在了。”
姜芸当时就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脸色苍白得像纸，可眼神里的光，却像淬火的钢，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我的合作社，我做主。”她平静地回答，然后转身回了工作室，从始至终，没有再看王桂香一眼。
就是那一眼，或者说，是那没有看的一眼，彻底击溃了王桂香。
她看到了姜芸的孤独，也看到了她的坚韧。这个被自己百般欺凌的儿媳，在生死关头，想的不是自保，而是守护一整个合作社的声誉。而自己呢？她只想着儿子的命，为了这唯一的念想，她甚至想过，要不，就去求姜芸，让她妥协吧……只要强强能活，别人怎么样，与她何干？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她想起了下午，姜芸扶她起来时，指尖传来的冰凉温度。想起了姜芸看到嫁衣碎片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她更想起了，张强偷卖绣品时，自己那点沾沾自喜的贪婪。是她，亲手将儿子推向了山崎的深渊，也是她，差点成了压垮姜芸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能再这样了。
王桂香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咳嗽起来。她靠着粗糙的墙壁，滑坐在地上。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布满血丝的双眼。她想起了张强小时候，发着高烧说胡话，她也是这样整夜不睡地抱着他，一遍遍用湿毛巾擦他的额头。母爱，本该是纯粹的，是什么时候，被恐惧和自私腌臜成了这副模样？
“强子……妈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姜芸……”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她点开了林晓的微信对话框。那个干练的姑娘，下午就站在姜芸身边，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王桂香的手指在发送键上悬停了很久，久到指尖都开始发麻。发送出去，就是与山崎彻底决裂，张强可能会立刻遭到报复。不发送，姜芸和合作社就会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两难。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扇亮着灯的窗户。灯光下，姜芸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她坐在绣绷前，一动不动，像一尊沉思的雕像。王桂香知道，她不是在绣活，她是在扛。扛着合作社的未来，扛着苏绣的传承，也扛着……她这个婆婆带来的烂摊子。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王桂香的眼眶。
她不再犹豫。
拇指用力按下，那张决定了一切的照片，带着她全部的悔恨和孤注一掷的勇气，飞向了网络的另一端。
发送成功。
王桂香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机从手中滑落，掉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她蜷缩在墙角，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破碎，而又带着一丝解脱。
合作社的办公室里，林晓正焦躁地踱步。
姜芸把自己关在工作室已经三个小时了。晚饭也没吃。山崎的威胁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头顶。她查了几个媒体朋友，都说这种没头没尾的“黑料”，除非有确凿证据，否则很难形成舆论压力。而现在，他们最缺的就是证据。
“叮咚——”
手机提示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晓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手机。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图片，点开一看，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那份协议！山崎雄一的签名清晰可见！
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王桂香！那个女人，终究是做出了选择。
林晓的血液瞬间沸腾，大脑却前所未有地冷静。她立刻将图片转发给县里负责对接案件的张警官，附上一行字：“人证物证俱在，山崎同伙敲诈勒索，请立即行动！”
紧接着，她拨通了省城一位资深媒体记者的电话，声音沉稳而有力：“王老师，我是苏绣合作社的林晓。关于山崎株式会社恶意打压中国非遗项目，我这里有了一份决定性的证据……”
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她走到工作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芸姐，是我。”
门内没有回应。
林晓推开门，只见姜芸依旧坐在绣绷前，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辉。她的面前，是一幅空白的绣绷，指尖捏着一根绣针，却迟迟没有落下。
“芸姐，”林晓走到她身边，将手机递过去，“解决了。”
姜芸缓缓抬起头，眼神有些空洞。她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又看了看林晓，似乎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田中，已经被警方控制了。”林晓轻声解释，“协议照片是王阿姨发的。她……她选择了我们。”
姜芸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她放下绣针，接过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轻轻摩挲着“山崎雄一”那四个字。许久，她低声说：“她……还好吗？”
“我让她在办公室等着了。”
姜芸站起身，身体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她走出工作室，穿过院子，来到办公室门口。
王桂香正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听到脚步声，猛地站起来，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看姜芸的眼睛。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老旧挂钟的滴答声，一声声，敲在人的心上。
“为什么？”姜芸先开了口，声音很轻，没有责备，只有纯粹的疑问。
王桂香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我……我对不起你，姜芸……”她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早就知道……强子在帮山崎做事。他说……他说能赚大钱，能给我们娘俩好日子过……我鬼迷心窍，就答应了……”
她断断续续地哭着，将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从张强第一次偷卖绣品，到山崎派人联系他，再到这次用张强的病来威胁姜芸。她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将自己所有的不堪，都袒露在了对方面前。
“我下午……听到那个姓田的威胁你，我就知道，我错了……我把强子推进了火坑，还想把你一起烧死……”王桂香抬起头，满脸是泪，眼神里是彻骨的悔恨，“姜芸，你打我吧，骂我吧！是我该死！”
姜芸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让她在无数个夜里以泪洗面的女人。此刻，她看到的不再是恶婆婆，而是一个被恐惧和母爱逼到绝境的可怜人。
她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只是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纸杯，接了一杯温水，走到王桂香面前，递了过去。
“喝点水吧。”
王桂香愣住了，颤抖着手接过纸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哭得更凶了。
“强子……他昏迷的时候，老是说胡话……”王桂香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他说……他看到一个穿民国衣服的女人在绣东西……就在那个泉水边……手里拿的金针，跟你的一模一样……”
姜芸的心猛地一跳。
民国衣服的女人？金针？
她想起了空间里那本自动翻开的日记，想起了灵泉池边出现的红色纹路。难道……张强的“绣痴”，与空间的秘密有关？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林晓拿着一份文件，快步走了进来，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芸姐，刚从警方那边传来的消息。”她将文件递给姜芸，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他们在田中的住处，搜到了这个。”
姜芸接过文件，是一份复印件，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日文。她看不懂，但最下方的那个醒目的红色印章，她却认得——山崎株式会社。
林晓指着文件标题，一字一句地翻译道：“‘苏绣’商标国际注册申请书。他们……他们想在日本，把‘苏绣’注册成他们自己的商标！”
一瞬间，办公室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王桂香的哭声停了，挂钟的滴答声也仿佛被隔绝。
姜芸握着那份文件，纸张的边缘，被她捏得微微卷起。窗外，夜色更浓，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大洋彼岸，悄无声息地向她们笼罩而来。
山崎的威胁，只是暗流。而现在，真正的惊涛骇浪，才刚刚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