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的秋意,比苏黎世来得更浓些。
大学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叶片已染上深浅不一的黄,
风过时,簌簌落下,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萧月是来汉东大学参加一个关于“社会资本与文化创新”的论坛,作为主讲嘉宾之一。
她的发言条理清晰,案例详实,那份由内而外的从容与洞见,赢得了在场学者和业界人士的广泛赞许。
论坛结束,婉拒了后续的晚宴邀约,她独自一人沿着大学路缓缓散步。
夕阳的余晖将梧桐叶染成金红,空气里弥漫着草木干燥的清香和一丝凉意。
她享受着这份独处的宁静,思绪还沉浸在刚才与几位老教授关于“资本的温度”的辩论中。
就在她驻足,抬头望着一片打着旋儿落下的梧桐叶时,一个清瘦的身影不期然地映入眼帘。
乾哲霄。
他正从不远处的汉东大学侧门走出来,步履依旧从容,手里拎着一个朴素的布袋,里面似乎装着几本书籍。
他像是也看到了她,脚步未停,目光却已平静地落在她身上。
萧月心中微动,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喜。她迎上前几步,在他面前站定,微微颔首:“先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乾哲霄看着她,眼神依旧古井无波,只淡淡应道:“来取几本书。”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那套利落的象牙白西装上扫过,“你来讲学?”
“一个论坛,刚结束。”萧月回答,与他自然而然地并肩,沿着落满梧桐叶的人行道慢慢向前走,“先生近来可好?”
“日日是好日。”乾哲霄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练玄妙。
萧月莞尔,已习惯他这样的说话方式。
她看着脚下踩碎的落叶,发出清脆的细响,忽然开口,带着几分真诚的请教意味:“近日运作基金,接触越多,越觉人心之复杂,欲望之纷纭。有时看似在推动善因,却可能结出意想不到的恶果,或卷入无谓的争斗。先生你说如何能在这漩涡中,持守本心,不被沾染,又能真正利益他人?”
这是她近来实践中真实的困惑,比之前那个关于文化项目的具体问题,更为根本,也更为棘手。
乾哲霄没有立刻回答。
两人走过一个路口,转入一条更为幽静的校园小径,两旁是高大的雪松,隔绝了外界的车马声。
他停下脚步,弯腰,从路边捡起一片完整的、形状优美的梧桐叶,叶脉清晰,色泽绚烂。他将叶子递给萧月。
萧月接过,有些不解。
“看它。”乾哲霄道。
萧月低头细看手中的落叶。
“它曾高挂枝头,沐浴阳光雨露,亦经历风霜虫噬。”乾哲霄的声音平和地响起,如同这暮色中的微风,
“如今飘零落地,化为尘泥,滋养根本。你可曾见它执着于高处的风光,或哀叹于坠落的结局?”
萧月凝视着叶片,若有所悟。
“漩涡之力,源于分别、执着与对抗。”乾哲霄继续道,
“你若自视为一叶扁舟,奋力划桨,自然觉得波涛汹涌,身不由己。你若能如这片叶,知来处,明归途,随顺水流,亦完成自身使命,何来漩涡之感?”
他目光深远,望向雪松墨绿的树冠:
“利益众生,非是扛鼎之力,强行为之。乃是如阳光雨露,无声滋养;如这片落叶,返璞归真。做好你该做、能做之事,发心纯粹,过程尽力,结果如何,非你所能掌控,亦不必挂怀。沾染与否,不在外境,而在你心是否附着。”
“心若不动,风奈我何?”萧月轻声接道,眼中光芒渐亮。
她明白了,困扰她的并非外界的纷扰,而是自己内心对“结果”和“评价”的执着。将注意力从“我要做成什么”、“别人如何看待我”收回,专注于事情本身和发心的纯粹,便能获得真正的定力与自由。
乾哲霄微微颔首,算是认可。
暮色渐浓,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将云彩染成瑰丽的紫红色。
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晕开一圈圈温暖的光晕。
“多谢先生解惑。”萧月郑重道,将那片梧桐叶小心地收进随身的手拿包里。
“解惑者,是你自己。”乾哲霄淡然道,转身欲走。
“先生,”萧月再次开口,这次语气轻松了许多,带着一丝浅笑,
“下次若再来,希望能再聆听先生教诲。”
乾哲霄脚步未停,只是背对着她,挥了挥手,清瘦的身影很快融入苍茫暮色与路灯交织的光影中,消失不见。
萧月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
她感受着秋夜的凉意,内心却一片温暖与澄澈。乾哲霄如同一面镜子,每次照见,都让她对自己的认识更深一层,脚下的路也更清晰一分。
她不再去想他去了哪里,何时会再出现。
她知道,该遇见时自会遇见,该领悟时自会领悟。
就像这秋叶,该落时便落,该化泥时便化泥,自在安然。
她深吸一口带着凉意和草木香的空气,拢了拢衣襟,踩着满地的落叶,向着灯火通明的校外走去,步伐坚定而从容。
林荫道上的这次偶遇与问答,如同在暮色中点亮的一盏心灯,照亮了她前行路上又一重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