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公鸡打鸣时我打着哈欠爬起来,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娘又赶早去镇上了,灶台上留着张字条,上头歪歪扭扭爬着几行字:\"天牛,娘去镇上卖糖葫芦了,锅里有饺子,土灶里煨着烤红薯,你记得吃。\"
我掀开锅盖,六个白菜猪肉饺在醋碟旁排着队,饺子皮薄得能看见里面的馅,这是娘过年才舍得做的。烤红薯在灶灰里煨得金黄,剥开皮,那甜香混着土腥气直往外冒。
我坐在窗台下啃着红薯,日头刚好爬过对面那道山梁。
村里老人都管那叫“鹰嘴崖”,说我爹当年就是从那儿进去再没出来。崖底下有个老深的溶洞,老人总吓唬小孩说里头住着老粽子,专啃盗墓贼的骨头渣。
\"牛子!牛子!\"外头突然响起野鸡哨似的叫唤,我掀开芦苇帘子,看见苟大志正蹲在门前的歪脖子槐树上晃荡。
这小子瘦得像根麻杆,后脑勺留着一撮山羊胡,村里人都叫他\"猴子。\"
此时他手里拿着串糖葫芦,正笑嘻嘻的看着我。
这让我想起五年级上学那会儿,他偷摘王麻子家柑子时被追得满街跑,裤裆裂开露出里面的红裤衩。
当时猴子边跑边喊:\"牛子接着!\"结果柑子没扔准,刚好砸中王麻子的茶壶。
两人躲在麦秸垛里分赃,柑子酸得龇牙咧嘴,他还梗着脖子说甜得很。
\"你蹲树上装啥孙猴子呢?\"我扔过去个烤红薯,他伸手接住时袖口往下滑,露出手腕上的青铜镯子——那铜锈不均匀得像是用浆糊抹的,花纹边缘还带着毛刺。
\"又去旧货市场淘破烂了?\"
我嗤笑一声:\"这镯子铜绿都没沁进去,镇上王瞎子地摊上十块钱能买仨。\"
猴子挠了挠裤裆嘿嘿笑:\"牛子你懂个球!这可是上个月在乱葬岗挖出来的,坟头还插着半截棺材钉呢!\"
他撸起袖子就要展示,却带出股酸腐的土腥味,那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他神秘兮兮的凑过来:“昨夜我梦见个白胡子老头说……\"
我没好气地揪住他耳朵:\"上次梦见财神爷,结果你挖到个夜壶!\"他挣扎时露出后颈的抓痕,说是被王麻子家的大鹅啄的。
猴子被我呛得直翻白眼,突然从裤兜里摸出两颗皱巴巴的喜糖:\"牛子你看这是啥!苏宁明天出阁,我从村长家厨房顺的!\"
“我捏着喜糖的手微微发抖。”
苏宁是村长家的闺女,扎着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去年冬天在供销社撞见我光脚搬化肥,偷偷塞给我一双棉袜。
此刻糖纸上的鸳鸯戏水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想起之前她爹在村口啐的那口痰:\"呸!穷鬼也配惦记我家闺女?\"
我苦笑一声,摸了摸胸口的吊坠:\"去看看吧,顺便给她带件贺礼。\"
来到村西边,唢呐声震得人耳膜发疼时,我俩正蹲在柴火垛后面,看着苏宁穿着红棉袄被塞进大红轿子。
她头上的红头盖滑落半边,露出眼角的泪痣——那是去年帮我娘卖糖葫芦时,被二流子撞翻糖锅烫的。
猴子突然压低声音:\"听说新郎是县化肥厂厂长的儿子,彩礼拉了三卡车化肥呢!\"
司仪突然吆喝起来:\"新郎官给喜钱咯!\"
我摸出贴身戴着的玉吊坠,这是爹留给我的唯一遗物,绳结上缠着的红绸带和苏宁头上的红头盖一个颜色,阳光一照,吊坠上的花纹影投在青石板上,非常漂亮。
正看着,突然有人踹了我后腰一脚:\"哪来的叫花子?\"
我抬头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腆着啤酒肚站在面前,他身后跟着几个戴金链子的混混。
被人踹了一脚,吊坠没拿稳,\"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
我认得这几个混混,为首的混混叫李三炮,说我们家占了村东头的风水宝地。
\"穷鬼也配送彩礼?\"
混混头子一脚踩在吊坠碎片上:\"你爹早死在盗墓洞里了,你娘卖糖葫芦的钱够买棺材板不?\"
我红了眼,刚握紧拳头准备冲上去,就听见村口传来惊呼。
娘挑着糖葫芦担子踉跄跑来,竹筐里的山楂“哗啦啦”滚了一地,红彤彤的活像血泡的眼珠子
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天牛快跑!别和他们……”
话没说完,她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刚好倒在石磨盘上,糖葫芦签子扎进掌心的瞬间,我听见骨头碎裂的脆响。
那些带着糖浆的竹签子,“哗啦啦”地洒了一地,她手心里的血顺着签子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娘!”我红了眼,捡起地上一块砖头恶狠狠的看着眼前这帮人。
猴子突然拦在我身前:\"牛子,你犯什么浑,他们人多势众,先撤!\"
我咬牙瞪向那帮人,搀起娘就往村口跑,喊村里的老李头赶紧开三轮送我们去镇上医院。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味冲得人鼻子发酸。我捏着扛水泥挣来的钞票,看着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落进娘的血管。
她缠着纱布的手突然抓住我,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糖葫芦的糖渣:\"天牛,答应娘……\"
\"我答应!\"
我忍着眼泪打断她的话:\"我答应不去找他们算账,我过几天就去县城打工!\"
娘点头时,我看着她两鬓的银丝红了眼眶。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肩膀,身后猴子用袖子蹭了蹭鼻尖,从棉袄内袋掏出个皱巴巴的馒头——馒头被挤压得变了形,表皮裂开的缝隙里露出冷硬的麦麸,活像我中学时写不出作文揉成团的草稿纸。
他突然把馒头砸向我胸口:\"少废话!出来说!\"
来到医院走廊,猴子正蹲在消防栓上,怀里抱着个皱巴巴的油纸包,裤腰上还别着半块发霉的烙饼,这小子总把偷来的干粮藏裤裆里。
\"张婶这情况肯定得花好多钱,刚好老子今儿在后山乱葬岗挖到宝贝了,带你发笔横财!\"他拿起油腻的油纸包在怀里晃了晃,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猴子,你该不会又挖到王瞎子的夜壶了吧?”
走廊的日光灯管嗡嗡直响,暗灰色的灯光打在他头顶。
我皱眉看着他,他手指上还沾着没弄掉的红土渣,在裤子上蹭了蹭。
去年他从乱葬岗捡回来个釉面剥落的陶罐,非说是什么老古董,结果是王瞎子的夜壶,被王瞎子举着擀面杖追到村口堰塘,罐里还蹦出只活蹦乱跳的癞蛤蟆。
猴子“哧溜”滑下消防栓,解放鞋在瓷砖上刮出刺耳声响:“日你哥!这次真不是糊弄!”说着掀开油纸,露出半截带血槽的青铜家伙,三只脚上还粘着湿漉漉的泥浆。
那铜锈味混着烂土的腥气直冲鼻子,惊得窗台上趴着的绿头苍蝇“嗡”地飞走了。
我愣了下,这玩意儿看着怎么这么像电视里《寻宝》节目里的青铜爵?
\"瞧见没?\"他用袖子随便擦了擦那爵身,上面那些怪花纹上面,似乎还带着类似干涸的血迹一样的污渍。
\"就乱葬岗子上那第七个坟头,墓碑上还刻着字呢,写着‘阴山殿司工’!\"
我盯着爵足上黏稠的液体细看,那玩意在月光下透着奇怪的荧光。
突然想起去年腊月跟包工头去省城工地干活,路过古玩市场时也见过类似的物件。
摊主说,真正的青铜器,得用舌头舔舔看,真货会有股子甜腥味,就像嘴里含着带铁锈味的血。
我伸出舌头试着舔了舔爵身,正细细品味着,病房里突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猴子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嗖\"一下就窜到楼道里去了,怀里的青铜爵磕在消防栓上,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