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油腻腻的地面上，那只被厉战用粗瓷碟子砸出来的黑色卡片相机，屏幕蛛网般碎裂，指示灯还在幽微地闪烁，像垂死毒虫的眼睛。面馆里死寂一片，食客们惊魂未定地看着门口那个深蓝色的、一瘸一拐却气势如刀的背影。老赵拿着他那部老旧的按键手机，手指头还在哆嗦：“喂？110吗？王记面馆门口！有流氓偷拍！被我们厉队长当场抓住了！人跑了！对对！相机在这……”
厉战站在面馆门口，晚风裹着油烟和灰尘拂过他汗湿的鬓角。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死死锁着灰夹克男人消失的幽深巷口。那人逃窜的动作，迅捷、果断、带着训练痕迹，绝不是普通的地痞流氓。黑手套，卡片相机……目标是谁？拍面馆？还是拍……他？
一股冰冷的警觉顺着脊椎蔓延。他缓缓弯下腰，动作因为左腿护具有些僵硬，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捏起那部碎裂的卡片相机，避开可能的指纹区域。冰冷的金属外壳触感粗糙。
“老厉！警察马上到！”老赵挂了电话，凑过来，脸上还带着惊悸和一丝后怕的兴奋，“你……你没事吧？那人谁啊？拍啥呢？”
厉战没回答，只是将那部相机揣进深蓝色保安制服的口袋里，动作利落。他抬眼，目光扫过混乱的面馆内部，扫过那些惊疑不定的食客，最后落在老王头身上。老王头依旧慢悠悠地剥着盐水花生，浑浊的老眼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看着他。
“没事。”厉战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平静，“王姐，面钱。”他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放在油腻的桌上，然后转身，一瘸一拐地，朝着筒子楼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拉得很长，显得沉默而孤峭。
“哎！厉队长！你的面……”王姐在后面喊，但厉战已经拐进了楼道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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筒子楼顶层的出租屋，窗户依旧开着。楼下张阿婆熬中药的苦涩气味顽固地飘上来，混合着隔壁飘来的红烧肉香。厉战反锁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并未因回到“巢穴”而放松。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部碎裂的卡片相机，走到窗边的旧折叠桌旁。桌上落满了灰尘。他扯过一张旧报纸垫着，将相机放在上面。然后，从墙角那个旧旅行包里，翻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工具袋。解开油布，里面是几件小巧却异常精密的工具：微型螺丝刀、镊子、强光手电、还有一片薄如蝉翼的金属拨片——都是他过去“工作”留下的痕迹。
他拉过折叠椅坐下，动作因为护具显得有些笨拙。拧亮强光手电，冰冷的白光打在相机碎裂的屏幕上。他拿起微型螺丝刀，动作稳得惊人，无视了左腿的不适和右肩隐隐的钝痛，如同一个最精密的钟表匠，开始拆卸相机的外壳。塑料外壳发出细微的呻吟声，螺丝被一颗颗卸下。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中药、还有相机内部电子元件和塑料烧焦的混合气味。他的动作专注而高效，眼神锐利，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那方寸之间。这种专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绝了楼下嘈杂的市声和心底翻涌的冰冷警觉。
相机内部的结构暴露在强光下。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拨开排线和电路板。存储卡槽是空的。显然，对方在仓促逃离前，已经取走了最重要的东西。意料之中。
他的目光落在主控芯片附近一个极其微小的、不起眼的黑色方块上——一个焊接在电路板上的微型信号发射器。非常隐蔽，做工精良，绝非市面流通的货色。他用金属拨片轻轻撬动了一下，确认其牢固性。这是黑石惯用的追踪和监听手段，一旦相机被启动或受到剧烈冲击，就会发送位置信号。
厉战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拿起微型螺丝刀，精准地探入信号发射器的焊点缝隙，手腕微一发力。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电流短路声。微型信号发射器冒出一缕微不可察的青烟，彻底报废。
做完这一切，他像处理战场遗留物一样，将拆解开的相机零件和那个报废的信号发射器，分别用旧报纸仔细包裹好。然后，他走到窗边，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楼下昏暗的街道和对面楼房的轮廓。没有发现异常的身影或可疑的车辆。但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网，若有若无地缠绕在皮肤上。
他拉上窗帘，只留下一道缝隙。房间里陷入更深的昏暗。他坐回折叠椅，点燃一支烟。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缓缓吐出。黑暗中，只有烟头明灭的红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红梅。黑石。偷拍。微型信号发射器……
这些碎片在他脑中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林薇……她到底是谁？是猎物？还是……更危险的猎手？她胸口那抹孤绝的殷红，是某种标记？还是仅仅是一个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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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幼儿园后院。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色彩鲜艳的塑胶场地上。孩子们的笑闹声重新成为了主旋律，虽然偶尔还会有孩子对突然的声响敏感地缩一下脖子，但恐惧的阴霾已明显淡去。
厉战穿着深蓝色的保安制服，左腿的护具换成了更轻便的支撑带，行动利索了不少。他站在新安装的合金大门内侧的保安亭旁，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大门外的街道。崭新的高清摄像头无声地转动着，覆盖着每一个死角。
“厉叔叔！”
一个清脆的小奶音响起。厉战低头。是圆圆。她像只快乐的小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小手高高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红色小布袋，上面还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黄色的笑脸。
“给你！”圆圆把小布袋塞到厉战手里，小脸红扑扑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橘子！可甜啦！妈妈买的！圆圆挑了最大最红的！”她的小手因为用力举着袋子，指尖微微发红。
布袋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新鲜水果特有的清香。透过薄薄的布袋，能摸到里面几个圆润饱满的橘子。
厉战看着手里这袋还带着孩子体温的橘子，又看看圆圆充满期待的小脸。喉咙有些发紧。他沉默了几秒，生硬地挤出一个字：“……谢了。”
圆圆开心地笑了，像得到了莫大的奖励。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试探地拉了拉厉战垂在身侧的制服下摆：“厉叔叔，你腿还疼吗？”小脸上带着真切的担忧。
“不疼。”厉战的声音似乎比平时柔和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他没有甩开那只小手。
“那就好！”圆圆用力点头，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又蹦蹦跳跳地跑开去找小伙伴玩了。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拖出短短的、快乐的影子。
厉战低头看着手里那袋沉甸甸的橘子。粗糙的布袋面料摩擦着掌心，橘子的清香混合着孩子身上淡淡的奶味，奇异地中和了空气里残留的消毒水气息。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捏了捏布袋里圆润的果实。一种极其陌生的、温热的滞涩感，悄然压过了心底那层冰冷的警觉。
他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投向主楼方向。正好看到林薇从活动室里走出来。她依旧穿着那身利落的米白色职业套装，长发一丝不苟地挽着。她似乎刚结束一个孩子的辅导，手里拿着记录本。阳光勾勒着她清瘦挺拔的身影，带着一种冷静的疏离感。
似乎是感应到了目光，林薇的脚步顿了一下，抬起头，目光精准地穿过操场上喧闹的孩子，落在了保安亭旁的厉战身上。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和喧嚣，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地交汇。
厉战能清晰地看到她镜片后那双沉静的眼眸。那里面似乎没有任何波澜，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向下移动，落在了他手中那个显眼的红色小布袋上。
她的视线在那袋橘子上停留了大约半秒钟。镜片后的眸光，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那涟漪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然后，她的目光重新抬起，迎上厉战的眼睛。脸上依旧是那副职业化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表情。她对着厉战的方向，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光影的晃动。
随即，她便收回目光，步履从容地转身，走向办公楼。米白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
厉战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袋沉甸甸的橘子。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孩子们的欢笑声在耳边回荡。空气中弥漫着塑胶、青草和橘子的混合气息。
刚才那短暂的对视，林薇那落在橘子袋上、转瞬即逝的细微眸光变化，还有那几乎无法察觉的点头……像几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他心底那片名为“警惕”的冰层下，激起了几圈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圆圆给他的橘子。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是意外？是了然？还是……别的什么？
橘子的清香在鼻端萦绕，带着一种平凡而温暖的烟火气。厉战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粗糙的布袋面料下，饱满的橘子被捏得微微凹陷下去，渗出更加浓郁的、甜丝丝的气息。
阳光下的幼儿园，色彩鲜艳，生机勃勃。但厉战的心底，那片被烟火气短暂覆盖的阴影，却因为那袋橘子和那道平静目光的交汇，变得更加深邃而难以捉摸。橘子的甜香与林薇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清苦药味，在意识深处悄然交织，形成一种危险而奇异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