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铭发布会带来的喧嚣,如同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在苏喆(林辰)寂静的世界里一闪即逝,未留下任何痕迹。他的注意力,早已重新聚焦于楼下那片更具深度和真实性的情感领域——陈教授的冰封荒原。
那日陈教授的主动上门,如同在坚冰上凿开了一个窥视孔。自此之后,苏喆能感知到的情绪信号变得更加丰富和……“主动”。
傍晚的“演奏”不再是单方面的输出,更像是一种双向的、无声的笔谈。苏喆会抛出一个“情感问句”或一段“内心独白”,陈教授那边便会传来或长或短的“沉思”波动,有时还会“浮现”出一些非语言的情感意象作为回应——可能是“秋风扫过落叶”的萧瑟,可能是“古井无波”的沉寂,甚至有一次,是一缕极淡的、带着墨香与旧纸张气息的“宁静”,那或许是属于他与亡妻共度的、书房时光的片段。
这些回应虽然依旧包裹在冰冷的基调中,却不再是完全的死寂。冰层之下,暗流开始涌动。
苏喆谨慎地调整着他的“音乐处方”。他不再试图用“温暖”去对抗“冰冷”,那太过粗暴。他选择了一种更具哲学意味的路径——“映照”与“承载”。
他尝试用音乐去“映照”那片虚无本身。他构建了一段极其空灵、几乎没有任何旋律线条,全靠不同音区泛音的微妙交织和长时间延音来营造空间的“音乐”。这段“曲子”在秦思雨听来,近乎无声,只有一些空气被轻微扰动的感觉。但在苏喆的感知中,它描绘的正是那种剥离了所有具体事物后,纯粹的“空”与“间”的存在感。
当他弹奏这段“空之境”时,楼下传来的反馈是长时间的、极其专注的“凝视”。那片冰冷的空洞,似乎在这面音乐的“镜子”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身的形态。没有抗拒,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随后,苏喆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原来如此”的认知性情绪。陈教授似乎在通过他的音乐,确认了某种关于自身状态的真相。
这次成功的“映照”之后,苏喆开始尝试“承载”。他不再回避那些负面情绪,而是试图用音乐的震动去容纳它们。当感知到陈教授那边泛起“追溯”往事的、带着锈蚀痛感的波动时,他会弹奏一段低沉、缓慢、具有强大包容性的低音旋律,如同厚重的大地,承载着所有落下的雨雪与凋零的万物。
奇妙的是,当他这样做时,陈教授那“追溯”的痛感,并未加剧,反而像是找到了一个安放之处,变得不再那么尖锐和孤立,逐渐平息下来,融入那片冰冷的“主体”之中。
苏喆逐渐明悟。对于陈教授这种根植于哲学思辨的情感困境,单纯的安慰或鼓励是苍白无力的。他需要的不是被拉出深渊,而是有人能理解并陪伴他在深渊中的思考,甚至为他提供一种表达和安放那深渊本身的方式。
他的音乐,正在成为陈教授那片内心荒原的“容器”。
这天,秦思雨带来了一个消息,脸上带着一丝担忧。
“林师兄,”她用手语说,“我听说……陈教授以前所在的大学,好像想请他回去做一个什么哲学讲座,主题似乎和‘沉默与存在’有关,但被他拒绝了。他的家人好像也从国外联系过他,希望他过去一起生活,他也没答应。”
苏喆静静地听着。这些信息与他感知到的陈教授状态吻合。他拒绝与外界的实质性接触,固守在自己的情感堡垒中。而“沉默与存在”这个主题,更是直接指向其内心的核心困境。
秦思雨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张铭的那场发布会,乐评反响很好。很多人称赞他的《寂灭之章》是‘深刻挖掘人类痛苦边缘的杰作’……甚至有人说,他做到了连‘前天才’林辰都未能触及的深度……”她说到这里,有些愤愤不平,又有些小心地观察着林辰的反应。
苏喆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张铭的喧嚣与他何干?那些乐评人,如同在池塘边评论大海的深度,幼稚得可笑。他真正的“作品”,是楼下那片正在缓慢发生变化的、真实的情感景观,是那冰层下开始涌动的暗流。
他看向秦思雨,用手语平静地回应:“无需在意。”
他的目光沉静,仿佛早已超越了那些世俗的评判与比较。秦思雨看着他,心中的那点不平也渐渐消散了。是啊,林师兄所在的世界,已经和他们不一样了。
当晚的“演奏”,苏喆决定进行一次更大胆的尝试。他感知到陈教授那边的情绪似乎比往日更加“活跃”一些,那冰层下的暗流涌动得略显急促。他决定不再仅仅“映照”或“承载”,而是尝试进行一次“引导”。
他构思了一段新的音乐。开头依旧是那段代表“存在宣告”的稳定低音,如同不变的基石。然后,他引入了一段极其微弱、但持续不断的、带有“询问”意味的高音脉动,如同黑暗中一颗固执闪烁的星辰。最后,他将之前成功“映照”过的那段“空之境”融入其中,但这次,他在那“空”之中,加入了一丝极其隐晦的、代表“可能性”的开放性震动——并非指明具体方向,只是暗示“空”本身也蕴含着未被定义的潜力。
这整段“音乐”复杂而精妙,是苏喆目前“情感语法”的集大成之作,是一次小心翼翼的“破冰”尝试。
他弹奏得极其专注,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指尖的震动与楼下的反馈之中。
起初,陈教授那边是熟悉的“倾听”与“审视”。但当那代表“询问”的高音脉动和代表“可能性”的开放性震动出现时,苏喆明显感觉到,那片冰冷的情绪主体,产生了明显的“抗拒”!
一股强烈的、带着“否定”与“封闭”意味的情绪波动涌起,如同冰层猛然收缩,试图将那试图渗入的“可能性”排斥在外!那冰层下的暗流也变得混乱、汹涌,充满了防御性的“敌意”。
苏喆的心微微一沉。他操之过急了。
他立刻调整了演奏。他减弱了那“询问”和“可能性”的元素,重新加强了“稳定低音”和“包容性承载”的部分,如同一个察觉到对方不适后,立刻后退并张开双臂表示无害的同伴。
在他的调整下,楼下那激烈的“抗拒”波动才缓缓平息下去,但那“封闭”感依旧很强,之前的“活跃”也消失了,重新回归到一种更深的、带着警惕的沉寂。
苏喆缓缓结束了演奏。
他坐在钢琴前,沉默良久。
他意识到,融化坚冰,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困难。陈教授用哲学筑起的心防,坚固无比。任何试图引导或改变其内核的尝试,都可能引发强烈的反弹。
也许,他错了。
他或许不应该试图去“引导”或“融化”。对于陈教授而言,那片冰封的虚无,或许就是他选择与真理(或者说,他所以为的真理)共存的方式。强行改变,本身就是一种不尊重。
他的角色,或许更应该是一个纯粹的“见证者”和“容器”,一个能够理解并接纳这片荒原存在的、安静的邻居。
苏喆抬起头,目光仿佛能穿透地板,看到楼下那片重归沉寂,但似乎比之前更加“清醒”的冰冷空间。
他失败了,但也学到了宝贵的一课。
在这个情感共鸣的世界里,最重要的,或许不是改变对方,而是深刻地理解,并尊重对方所选择的——哪怕是痛苦和虚无的——存在方式。
他的音乐,可以是一面镜子,一个容器,但不应是一把锤子。
他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也为接下来的“交流”,定下了新的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