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大堂的窗户被夜风推开一道缝隙,灌入的冷气瞬间驱散了室内仅存的一丝暖意,将烛火吹得一阵狂舞,光影在墙壁与堪舆图上剧烈摇晃,如同大明王朝此刻风雨飘摇的国运。
林渊站在窗边,任由那股冰冷的风吹拂着他的脸颊和衣袍。他的目光越过兵部衙门层叠的屋檐,投向了紫禁城那片在夜色中匍匐的巨大阴影。
去江南。
这个决定,在国运图上“秦淮八艳”四个字浮现的瞬间,便已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不容置疑。
可如何去,却像一道横亘在京城与江南之间的无形天堑,远比地图上那数千里的路途更加难以逾越。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可以随意乔装、说走就走的小小锦衣卫校尉了。
他是兵部尚书,总领天下兵马钱粮,山海关前线的军务调度,京畿之地的防卫整肃,每一封发出的公文,每一次签下的名字,都系着千军万马的性命与动向。
他更是锦衣卫指挥使,是悬在满朝文武头顶的那把最锋利的剑,是皇帝用来震慑宵小、维持京城稳定的最后一张底牌。
在多尔衮大军压境,李自成贼心不死,京城内外暗流汹涌的此刻,他这个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擎天玉柱,若是突然从京城消失,无异于一场八级地震。
崇祯会恐慌,朝野会震动,王德化那些潜藏在阴影中的敌人,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将他好不容易稳住的局面撕个粉碎。
到那时,别说去江南寻找凤星,恐怕他前脚刚出京城,后脚弹劾他的奏章就能淹没整个文华殿。
“你在担心,离不开这京城?”
柳如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已为他重新续上了一杯热茶,袅袅的白气在寒夜中,氤氲出几分暖意。
她没有问林渊要去江南做什么,也没有质疑这个决定的对错。她只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平静外表下,那份对现实困境的审视。
“是啊。”林渊转过身,接过茶杯,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让他紧绷的思绪稍稍舒缓。他没有掩饰自己的顾虑,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就像个被绑在火药桶上的裱糊匠,想抽身去别处找点水来,又怕一转身,这桶就炸了。”
这个比喻有些粗俗,却异常贴切。
柳如是闻言,清丽的脸上也泛起一抹浅笑,她走到林渊身边,与他并肩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既然不能悄悄地走,那便正大光明地走。”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巧劲,“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要走,让他们不仅不拦着你,甚至还要催着你走。”
林渊眉梢一挑,看向柳如是,眼中流露出一丝兴趣:“哦?说来听听。”
“你如今是兵部尚书,对吗?”柳如是问道。
“是。”
“山海关的战事,最缺的是什么?”
“钱,粮,军械。归根结底,还是钱。”林渊一针见血。
“天下财赋,半出江南。”柳如是伸出纤纤玉指,在空中虚虚一点,仿佛点在了那片富庶之地上,“可江南的财赋,又有几成能顺顺当当地运到京城,送到山海关前线?”
林渊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江南的税赋,就像一块巨大的肥肉,从地方官府,到沿途的卫所,再到京城的户部、内监,层层盘剥,雁过拔毛。等真正能落到国库里的,十不存一。崇祯不是不知道,只是他有心无力,江南士绅与地方官员早已结成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柳如是看着他的神情,便知他已领会,继续说道:“如今国难当头,陛下正为此事焦头烂额。你若此时上奏,说北方战事吃紧,后勤维艰,而江南乃财赋重地,却多有贪官污吏、无能将帅,侵吞国帑,怠误军机。你愿亲自南下,以兵部尚书兼锦衣卫指挥使之名,巡视军务,整顿卫所,清查积弊,为陛下,为大明,把这笔救命钱给催回来。你觉得,陛下会如何反应?”
林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仿佛看到了一扇全新的大门,正在缓缓打开。
柳如是这番话,简直是说到了崇祯的心坎里。
多疑的皇帝最恨什么?恨贪官,恨武将无能,更恨那些不受他控制的地方势力。
他最需要什么?需要钱,需要一个能替他干脏活、得罪人,又能把事情办成的强力人物。
而林渊,恰好就是这个人选。
以“巡视江南军务,清查财赋”为名,师出有名,名正言顺。这不再是兵部尚书的擅离职守,而是为国分忧的临危受命。
崇祯不仅不会阻止,反而会觉得林渊忠心耿耿,深明大义,将他视为解决心头大患的唯一利剑,恨不得立刻就把他送到江南去。
至于满朝文武,谁敢反对?
反对就是与江南的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反对就是不想让前线将士拿到粮饷,反对就是盼着大明早点完蛋。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谁也扛不住。
“好一个‘正大光明地走’。”林渊忍不住赞叹,他看着柳如是,眼中满是欣赏。这个女人的智慧,总能于绝境中,找到最精妙的破局之法。
“这只是个由头。”柳如是却摇了摇头,她的思虑显然更深一层,“江南之地,文风鼎盛,也最是排外。你带着尚方宝剑去,固然能震慑宵小,但也会激起所有人的敌意与反抗。到时候,他们阳奉阴违,处处掣肘,你寸步难行,又如何去寻你要找的‘钥匙’?”
她顿了顿,补充道:“你此行的真正目的,是寻人,不是杀人。若是闹得江南鸡飞狗跳,人人自危,那些女子只怕会躲得更深,更不会轻易对一个满身杀气的钦差大臣敞开心扉。”
林渊嘴角的笑意收敛了些,他点了点头。柳如是说得对,他差点被这个完美的借口冲昏了头脑。他的核心任务是绑定凤星,获得国运,而不是真的去当一个酷吏。
“所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林渊沉吟道,思路越发清晰,“明面上,我是奉旨巡视的钦差,仪仗要足,声势要大,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钦差大臣林渊’的身上。”
“而暗地里……”柳如是接过了他的话头,眼波流转,闪烁着慧黠的光芒,“你还是那个游历江南的年轻才子,风度翩翩,一掷千金。一个在官场上雷厉风行,一个在秦淮河畔挥洒风流。谁又能想到,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会是同一个人呢?”
林渊闻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妙啊!实在是妙!”他一拍大腿,“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让官面上的我去吸引所有的火力和注意力,真正的我,则可以脱身出来,去做真正该做的事。到时候,江南的官场越是鸡飞狗跳,我反而越安全,越自由。”
这个计划,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
他既可以利用钦差的身份,为自己扫清一些障碍,比如对付董小宛和李香君时遇到的朱由榔、马士英之流,有了官方身份,处理起来更是名正言顺,不必束手束脚。
同时,他又能以风流才子的身份,去接近那些心高气傲的秦淮名妓。毕竟,想让这些女子献上真心,靠权势和刀剑是绝无可能的,唯有才情、胆识与真诚。
“如此一来,计划便通了。”林渊长舒一口气,心中的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开始在脑中细化整个行动的步骤。
“京城这边,必须安排妥当。钱彪要留在京营,他是定海神针,绝不能动。小六子的情报网要全力运转,不仅要盯着京城内外,更要提前一步,为我在江南铺路,查清秦淮八艳如今各自的境遇和下落。”
“我身边,不能带太多人。一支精锐的白马义从小队足矣,贵在精,不在多,方便乔装行动。”
他看向柳如是,眼神中带着询问。
柳如是心领神会,不等他开口,便嫣然一笑:“我自然是跟着你。这江南的戏台子既然搭起来了,我这个半个江南人,总得帮你瞧瞧戏文,看看哪个是忠,哪个是奸,哪个是真心,哪个是假意。”
有她同行,林渊心中大定。柳如是的智谋,在江南这片复杂的人文之地,作用甚至比一支军队更大。
计划已然成型,剩下的,便是最关键,也是最不可测的一步。
林渊将杯中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水的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却让他精神一振。他走到那副巨大的堪舆图前,目光再次落在了紫禁城的位置上。
那座宫殿,是天底下权力的中心,也是人心的深渊。
他要面对的,是那个既将他视为救命稻草,又对他满心防备的崇祯皇帝。
说服他,需要技巧,需要胆魄,更需要对人心的精准拿捏。这一关若是过不去,所有的计划,都只是镜花水月。
“如是,备笔墨。”林渊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柳如是走到桌案前,熟练地研墨铺纸。墨香很快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写什么?奏疏?”她问道。
“不。”林渊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写一道给山海关的军令,再写一封给钱彪的密信。然后……”
他停顿了一下,转身看着柳如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然后,你我好好睡一觉。明天,要唱一出大戏,得养足了精神。”
这一夜,兵部衙门的灯火,直到后半夜才熄灭。而整个京城,没有人知道,一场即将搅动江南风云的巨大计划,已经在这间沉寂的大堂里,悄然成型。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便从林府的侧门驶出,悄无声息地汇入了京城早起的人流之中,直奔皇城而去。
车内,林渊闭目养神,他知道,今天在金銮殿上,他将要面对的,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他的对手,是整个大明的朝堂,以及,那位高居龙椅之上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