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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衙门后堂,一间名为“静心斋”的暖阁内,熏香的味道有些过于浓郁了。
那是一种极名贵的“定神香”,由沉香、檀香、麝香等十数种香料依古法炮制而成,寻常人闻上一口,便觉心神宁定,杂念全消。但今天,这满室的异香,却压不住王德化心头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燥意。
他端坐在一方紫檀木雕花的圈椅上,手中捏着一串盘得油光发亮的星月菩提,拇指不紧不慢地捻过一颗颗珠子,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摩挲声。他的眼睑低垂,面容白净无须,神态一如既往地平静温和,仿佛京城外那日渐喧嚣的炮火,与这暖阁内的静谧,分属于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
案几上,一盏建窑的兔毫盏里,新烹的雨前龙井正舒展着嫩绿的叶片,茶汤色泽碧绿,清澈见底。这是江南那边快马加鞭送来的新茶,整个京城里,能在这时候喝上头一茬的,不超过五指之数。
一切都和他过去二十年里的每一天一样,尽在掌握。
李自成围城,是意料之中的事。皇帝的焦躁,是意料之中的事。满朝文武的离心离德,同样是意料之中的事。这盘名为“大明”的棋局,已经走到了官子阶段,处处透着死气。他要做的,无非是耐心等待,在棋盘彻底崩塌的那一刻,为自己,也为身后的某些人,捡起最有价值的那几枚棋子。
吴三桂,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颗。
为了这颗棋子,他布了很久的局。从散播吴家在北京被抄家的流言,到默许手下人对吴襄“严加看管”,再到通过秘密渠道,不断向吴三桂暗示他在大明已无前途,投靠新主才是唯一出路……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将那头远在辽东的猛虎,一步步逼向自己预设的陷阱。
他算准了吴三桂的贪婪,算准了他的多疑,更算准了他对崇祯皇帝早已凉透了的心。他甚至已经收到了确切的消息,多尔衮派去劝降的使者,已在山海关盘桓多日,吴三桂虽未明确表态,但态度暧昧,这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那个最大的变数,兵部尚书林渊,已经消失三天了。在王德化看来,这同样是意料之中的事。年轻人,骤登高位,骤逢危局,要么心灰意冷,卷了细软南逃;要么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死在了哪个不知名的角落。无论哪一种,都不足为虑。
一个干瘦的小太监,脚步轻得像猫,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跪在三步开外,连头都不敢抬。
“干爹,林尚书府上的人,派人送来一件东西,说是……孝敬您的。”
王德化捻动佛珠的手指,停顿了半息。
林渊?他居然还有人留在京里?
“什么东西?”他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
小太监双手举起一个尺长的紫檀木盒,呈了上来。
王德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盒子做工精良,上面没有半分灰尘,显然是精心准备的。
他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人之将死,其鸣也哀。这林渊,莫不是在外头走投无路,想用这点小恩小惠,来求自己在他回京之后,能网开一面?可笑,可怜。
他伸出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手,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古玩字画。只有一座用整块上等和田白玉雕琢而成的微缩模型。
那模型雕的是一座关城,城墙巍峨,角楼林立,一砖一瓦都清晰可见,甚至连城门上“天下第一关”五个字,都刻得入木三分。
是山海关。
王德化脸上的笑意,慢慢凝固了。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凉温润的玉石城楼,感受着上面细腻的雕工。好大的手笔,好狂的念头。
这是在向他示威?还是在故弄玄虚?
“林渊人呢?”他淡淡地问道。
“回干爹,来人只说,林尚书不日即将返京,特备薄礼,请干爹先行‘赏玩’。”
赏玩?王德化心中冷笑一声。他将玉雕的山海关从盒中取出,放在案上,与那盏碧绿的茶汤并列。一刚一柔,一雄奇一清雅,倒也别致。
他重新拿起佛珠,闭上眼睛,仿佛要将这件意外的小插曲,从脑中摒除出去。无论林渊耍什么花招,都改变不了大局。山海关的归属,吴三桂的抉择,岂是他一个黄口小儿送一件玉雕就能左右的?
然而,他这口气还未沉入丹田,暖阁的门,却被人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从外面撞开了。
“干爹!干爹!出大事了!”
冲进来的是他最倚重的心腹,掌刑太监刘成,一向以沉稳着称,此刻却面无人色,连帽子都跑歪了,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王德化猛地睁开双眼,目光如刀,射向刘成。
“慌什么!天塌下来了?”
“比天塌下来还……还……”刘成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话都说不连贯,“宫……宫里刚传出的消息!林渊……林渊他回来了!”
王德化捏着佛珠的手,猛地一紧。
回来了?他竟然真的回来了。
“他不但回来了,”刘成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发颤,“还在乾清宫面见万岁爷!万岁爷……万岁爷不但没治他擅离职守的罪,反而……反而将京城内外所有兵马的调度指挥之权,全都交给了他!准他……准他先斩后奏!”
“哐当”一声。
王德化手中的那串星月菩提,应声而断。一百零八颗珠子,像是断了线的希望,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四散开去。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和案上那块和田玉一样白。
先斩后奏!
这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他的耳中。他比谁都清楚,这四个字对一个外臣意味着什么。那是皇帝能给予的,信任的极限。
崇祯疯了么?
一个擅离职守三天的臣子,不问罪,反授以生杀大权?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为什么?”王德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他……他凭什么?”
刘成不敢看他,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因为……因为林渊这三天,去了山海关。”
这个地名,像一根针,扎在了王德化最敏感的神经上。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上那座玉雕的关城,一股寒意,从脚底板,沿着脊椎,直冲天灵盖。
“他说……他说辽东总兵吴三桂心志动摇,其部将左梦庚暗通建奴,意图献关。他……他亲赴山海关,助吴三桂肃清了叛逆,斩了左梦庚等三十七人……”
刘成每说一句,王德化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如今,吴三桂已向万岁爷立下血誓,誓与山海关共存亡。林渊……林渊带回了吴三桂的帅令为证!”
“轰隆!”
王德化的脑子里,仿佛有座山,塌了。
他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座精美绝伦的玉雕,那巍峨的城楼,那坚固的城墙,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一张巨大而狰狞的脸,无声地嘲笑着他。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膝盖撞在了紫檀木桌案的边角。剧烈的疼痛传来,他却毫无所觉。
他的布局,他的谋划,他那张耗费了无数心血织成的大网,其最核心、最关键的那个节点——吴三桂的叛降,竟然被林渊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给硬生生扯断了!
吴三桂是什么人?那是浸淫官场军旅二十年的枭雄,是人精中的人精,骨子里流淌的都是自私和贪婪。他怎么可能被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三言两语就说服?还斩了心腹,立了血誓?
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渊到底许了他什么好处?是金山银山,还是王爵之位?不,就算是崇祯亲至,也未必能给出这样的承诺。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王德化的心脏。
这不是政治上的失败,这是一种智商和掌控力被彻底碾压的羞辱。他引以为傲的情报网,他遍布天下的眼线,在这件事上,就像个瞎子,聋子。林渊如入无人之境,在他最看重的棋盘上,完成了一次惊天逆转,而他,直到棋局结束,才后知后觉。
这个林渊,已经不是他能用常理揣度的对手了。他像个鬼魅,行事完全不按牌理,手段狠辣得超乎想象。
“噗——”
一股翻涌的气血再也压制不住,王德化张口喷出一道血箭,溅在那座洁白无瑕的玉雕关城上,留下几点触目惊心的殷红。
“干爹!”刘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过来。
“滚开!”
王德化一把推开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那染血的玉雕。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张白净的脸因为充血而显得狰狞可怖。
静心斋,再也无法让他静心。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莫名其妙。
他缓缓地伸出手,一把抓起那座沉甸甸的玉雕,高高举起,手臂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根根暴起。他想将这个象征着他奇耻大辱的东西,狠狠地摔在地上,摔个粉碎。
可他的手,举在半空中,却在剧烈地颤抖着,迟迟没有落下。
不能摔。
摔了它,就等于承认自己彻底输了,承认自己怕了。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血腥味。他将玉雕重重地放回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转过身,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淬毒般的阴冷。
“传我的令。”
刘成战战兢兢地跪直了身子:“干爹请吩咐。”
“去查。把林渊这几天的所有行踪,给我掘地三尺也查出来!他见了谁,说了什么,我都要知道!”
“还有……”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杀机,“备一份厚礼,送出城去,交给李自成的大将刘宗敏。告诉他,就说我说的……”
王德化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一字一顿地说道:
“要想破城,先杀林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