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期限,转瞬即至。
侧殿的日子寂静得如同古井,唯有药香和若有若无的龙气相伴。苏清月的伤势在御医精心调理和自身全力运转下,已恢复了七七八八,体内幽冥之力更加凝练,甚至因祸得福,对那丝帝王龙气的排斥感减弱了些许,修为隐隐向着筑基中期迈进。
但她神魂深处那点紫金烙印,依旧黯淡沉寂,自那夜传来破碎的警告后,再无声息。地脉异动、东南阵眼……这些词如同阴影般萦绕在她心头,带来挥之不去的不安。
期限已到,她没有选择。
仔细研读了那份关于“墨玉”的卷宗,将百草堂的布局、人事、乃至墨玉作为哑女的一些细微习惯刻入脑海。然后,她戴上了那枚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冰凉的触感贴合皮肤,仿佛另一层活着的肌肤。对着铜镜,里面映出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容貌清秀却带着长期劳作的粗糙,眉眼低顺,嘴唇总是习惯性地微微抿着,透着哑巴特有的沉默和一丝怯懦。
眼神需要改变。她收敛起所有属于苏清月的冰冷锐利,努力模仿着卷宗里描述的、那个因先天缺陷而有些自卑、做事却异常认真细致的哑女管事的神态。
确认无误后,她在夜色的掩护下,由一名沉默的影卫领着,悄无声息地出了宫,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在城南错综复杂的街巷之中。
根据卷宗指示,她在靠近百草堂后巷的一处简陋民居里,找到了“墨玉”的住处。房间狭小却整洁,散发着淡淡的药草味,一切物品都摆放得一丝不苟,符合墨玉的性格。
稍作休整,天光微亮。
苏清月,不,现在是墨玉,换上那套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将头发利落地挽成最简单的发髻,挎上一个旧药篮,低着头,汇入了清晨赶往各处上工的人流之中。
百草堂是城南最大的药铺,门面宽敞,伙计众多,此刻刚卸下门板,已有零星的顾客上门。
她从后门进入,几个早起的伙计和学徒看到她,只是随意地点点头,便各自忙去,显然对这位沉默寡言的哑女管事早已习惯。
按照记忆中的布局,她径直走向后院负责处理、晾晒药材的区域。这里是墨玉平日主要工作的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繁杂的药味,地上堆放着各式各样的药材,几个伙计正在老师的指导下进行分拣、切片、晾晒。
看到她进来,一个似乎是小组头目的中年汉子粗声打了个招呼:“墨玉来了?正好,东家昨儿个吩咐了,库房里那批新到的‘黑风藤’要紧着处理出来,说是贵客急要。你带两个人,先去把库房西角那批货搬出来处理了。”
他语气随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吩咐口吻。墨玉虽是个管事,但因是哑女,实际地位并不高,常被指派各种杂活。
苏清月模仿着墨玉的习惯,恭敬地微微躬身点头,表示明白,然后便指向两个年轻的学徒,示意他们跟上。
库房在后院最里侧,阴暗潮湿,药味更加浓烈刺鼻。西角果然堆放着不少还带着泥土的黑色藤蔓,正是黑风藤。
她指挥着学徒开始搬运,自己则一边帮忙,一边看似无意地打量着整个库房。
库房很大,堆满了药材,但布局规整。卷宗中提到,百草堂若有见不得光的交易,通常不会放在明面的库房,而是……地下。
她的目光扫过地面。库房的地面铺设着青石板,看起来并无异常。但根据卷宗暗示和她的感知,地下密室的人口,很可能就在这库房之内,而且……可能与其中某个特殊的药材存放区有关。
“墨玉姐,这藤味道可真冲!”一个学徒忍不住抱怨道,捏着鼻子。
苏清月(墨玉)看了他一眼,用手比划了几下——这是墨玉与人交流的方式,简单的手势配合表情。
学徒看懂了:“哦哦,你说要通风是吧?确实该搬出去弄。”
几人合力将黑风藤搬出库房,来到晾晒场。
一整天,苏清月都扮演着勤恳寡言的墨玉,熟练地处理着各项药材事务,将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做得与原主一般无二,同时默默观察着百草堂的人事往来。
她注意到,前堂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神闪烁,算盘打得极精,对某些穿着普通的客人爱搭不理,但对某些看似低调、却气息沉凝的客人则格外热情,甚至会亲自引向后堂。
后堂……那里是普通伙计的禁区。
她还注意到,午后时分,曾有一辆看似普通的马车从后门驶入,卸下几个密封的严严实实的木箱,直接被抬进了后堂,全程由那位精瘦掌柜亲自接手,神色警惕。
那木箱散发出的气息……极其微弱,却让她体内的幽冥之力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悸动。不是药草,是某种……阴寒的能量物质?
机会似乎来了。
傍晚,药铺打烊。
伙计学徒们陆续散去。苏清月故意磨蹭到最后,检查着晾晒的药材是否都已收回库房存放妥当。
当她再次进入库房时,里面只剩她一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道道光柱。
就是现在。
她根据白天的观察和卷宗的提示,走到库房最深处,一排存放着名贵香料药材的木架前。
这些木架看起来与别处无异。但她伸出手,指尖凝聚一丝微不可查的幽冥之力,轻轻拂过木架背后冰冷的石壁。
当她的手指触碰到石壁第三块砖石与第四块砖石的缝隙时,那丝幽冥之力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被巧妙掩盖的能量波动——是一个极其精巧的触发法阵!
她按照卷宗中记载的、影卫侦查推测出的方法,以特定的顺序和力道,轻轻叩击了那几块砖石。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从脚下传来。
她面前那排沉重的木架,竟然无声无息地向侧面滑开尺许,露出了后面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漆黑阶梯!
一股混合着更浓郁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陈腐气息的风,从阶梯下方涌出。
找到了!
苏清月心脏微微提起,屏住呼吸,侧身钻了进去。
她刚进入,身后的木架便无声地滑回原位,隔绝了最后的光线。
阶梯陡峭向下,墙壁潮湿,挂着滑腻的苔藓。越往下,那种阴冷陈腐的气息越发浓郁,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令人心悸的腥甜味。
魂婴草?还是……别的什么?
她小心翼翼,将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真正的幽灵,向下潜行。
阶梯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厚重的铁木门。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线和压低的谈话声。
苏清月悄无声息地贴近门缝。
门内是一间不小的地下室,灯火昏暗,堆放着更多密封的木箱和麻袋。空气里的腥甜味和阴冷能量气息在这里达到了顶峰。
而此刻,室内有两人。
一人正是白天那精瘦的掌柜,他正点头哈腰地对另一人说着什么。
另一人背对着门口,穿着一身宽大的斗篷,遮住了身形,但看其姿态气势,绝非寻常伙计。
“……您放心,这批货纯度绝对够,是刚到的‘新料’,特意给您留着呢……”掌柜的声音带着谄媚。
“哼,最好如此。若是再像上次那样掺了杂质,误了尊者的大事,你知道后果。”斗篷人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显然是经过伪装的,语气冰冷充满威胁。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掌柜的连连保证,从角落一个上了锁的铁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只有巴掌大小、却密封得极其严实的玉盒。
即使隔着玉盒,苏清月也能感觉到里面散发出的、令人神魂不适的阴冷能量!比她在外面感知到的任何一批货都要精纯浓郁!
这就是魂婴草?!如此精纯的量,足以炼制多少害人的邪器?!
那斗篷人接过玉盒,仔细检查了一下封印,似乎还算满意,将其收入怀中。随即又丢给掌柜的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最近风声紧,尾巴清理干净点。尤其是那个新来的哑巴,底细查清了吗?”斗篷人冷声问。
苏清月心中猛地一凛!
掌柜的连忙道:“查了查了,就是个普通哑女,干活利索,嘴巴严实,没什么背景。大人放心,小的会盯紧她的。”
“最好没事。否则……”斗篷人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转身便要向门口走来。
苏清月心中剧震,立刻身形急退,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蹿上阶梯,迅速回到了库房之中。
她刚将木架恢复原状,拂去自己留下的些许痕迹,就听到地下传来轻微的机关响动。
她立刻拿起旁边一把扫帚,假装正在清扫角落,心脏却微微加速。
地下室的门被推开,那斗篷人走了上来,看都未看“墨玉”一眼,径直穿过库房,从后门快速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精瘦掌柜才擦着汗从下面上来,看到还在打扫的“墨玉”,似乎松了口气,随即又板起脸道:“墨玉,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库房没什么事了,赶紧走吧,记得锁好门。”
苏清月(墨玉)恭敬地点点头,放下扫帚,低头走了出去。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审视的目光,一直跟着她直到走出后门。
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风冰冷,她却觉得掌心有些冒汗。
第一步潜入算是成功,确认了地下密室和魂婴草的存在,甚至见到了一个疑似天魔宗中层的人物。
但对方显然极其谨慎,而且……已经开始注意到“墨玉”这个新来的哑女了。
接下来的行动,必须更加小心。
之后几日,苏清月继续扮演着墨玉,勤恳干活,低调做人。她不再刻意靠近库房深处,而是通过处理药材时接触到的一些蛛丝马迹,默默收集信息。
她发现,那种阴冷能量异常的“特殊药材”,并非时时都有,通常每隔三五日,会在深夜通过后门运入一批。接收人有时是那精瘦掌柜,有时则是另外两个沉默寡言、气息明显不同于普通伙计的“护院”。
而那位斗篷人,再未出现过。
她试图通过处理药材的品类和数量,反向推测这些“特殊药材”可能的来源和用途,但对方做得极其隐蔽,账目更是天衣无缝,难以找到直接证据。
就在她思考如何能更进一步时,机会却以一种意外的方式降临。
这日午后,百草堂突然迎来了一位“贵客”。
一辆装饰奢华却不显张扬的马车停在正门前,下来的竟是……洛云!
他依旧一身月白华服,温润如玉,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在精瘦掌柜殷勤的迎接下,直接走进了后堂。
苏清月正在晾晒场分拣药材,看到他的身影,心中猛地一凛!
洛云怎么会亲自来百草堂?他与此地也有牵连?还是……冲着她来的?
她立刻低下头,更加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仿佛从未看见。
然而,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一名伙计却匆匆跑到晾晒场,对着她比划道:“墨玉姐,掌柜的叫你去后堂一趟,说是洛世子想问问咱们这儿几种养神安眠的药材,点名要找个细心懂行的介绍。”
苏清月心中警铃大作!
洛云点名要见她?!
是试探?还是巧合?
无法拒绝。
她放下手中的药材,恭敬地点点头,跟着伙计走向后堂。
后堂比她想象的要宽敞雅致,更像一个接待贵客的客厅。洛云正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精瘦掌柜陪坐在下首,一脸谄媚。
见到“墨玉”进来,洛云放下茶盏,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笑容依旧无懈可击:“这位便是墨玉姑娘吧?听闻姑娘对药材药理极为精通,故而冒昧请来一问。我想配些安神助眠的药材,不知姑娘有何推荐?”
他语气自然,仿佛真的只是来询问药材。
苏清月保持着墨玉的怯懦,微微屈膝行礼,然后用手势简单比划了几种常见的安神药材,如酸枣仁、远志、合欢皮等。
旁边的掌柜连忙替她“翻译”。
洛云听得认真,不时点头,最后笑道:“姑娘果然细心。那就请姑娘帮我每样配上一份吧。”他又看似随意地补充道,“对了,我近日有些心神不宁,恍惚间似容易惊悸,听闻有些来自南疆的奇草,于安神定魄上有奇效?不知贵号可有此类药材?”
南疆奇草?安神定魄?
苏清月心中冷笑,他问的恐怕不是安神,而是类似“醉梦萝”、“相思子”那种操控人心的邪药吧!
她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摇了摇头,比划着手势表示店内没有这类南疆药材。
掌柜的也连忙赔笑:“世子爷说笑了,咱们这是正经药铺,南疆那边湿热,多生毒瘴蛊虫,他们的草药路子野,药性难测,咱们可不敢轻易进货,万一出了岔子,可是要砸招牌的。”
回答得滴水不漏。
洛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恢复笑容:“原来如此,是在下唐突了。那就劳烦墨玉姑娘按方才说的配药吧。”
苏清月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她快步走向前堂药柜配药,心中却疑窦丛生。
洛云今日之举,看似正常,却总透着一丝古怪。他那样的人,需要什么药材,大可让下人来说一声,何必亲自跑来?还特意点名见她这个哑女管事?真的只是巧合?
她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配好药,让伙计送进去,她便重新回到晾晒场,但心思已无法平静。
傍晚下工,她挎着药篮,如同往常一样低头走在回“家”的路上。
然而,就在她拐入一条僻静小巷时,一道身影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面前,挡住了去路。
正是洛云!
他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和一丝疑惑的锐利目光。
“墨玉姑娘,哦不……”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危险,“或许我该称呼你为……苏侍郎?”
苏清月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认出来了?!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