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南京城郊，一处废弃的土地庙。
这里是幽灵部队的二号紧急安全屋。神像早已被推倒，蛛网遍布的角落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三十多道黑色的身影。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几乎让人窒息。
王卫国用一把匕首，小心翼翼地从“医生”的胳膊上，撬出一块深深嵌入肌肉的弹片。没有麻药，医生只是死死地咬着一块破布，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却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好了。”王卫国扔掉弹片，用缴获的磺胺粉撒在伤口上，然后用布条飞快地包扎好。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这间小小的土地庙。这里，更像是一个临时的停尸房。
疯狗张二狗拄着一支步枪，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的左臂用绷带吊在胸前，脸上被熏得漆黑。
“队长……人数……点清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王卫国没有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们……冲出来的一共是三十八个人。”疯狗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加上鹰眼他们小队……跳下来的时候摔断了两条腿的‘壁虎’……我们现在，还能喘气的，一共是……四十一个人。”
四十一个。
这个数字，让整个土地庙的气氛，都仿佛凝固了。
“牺牲了……十二个弟兄。”疯狗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尖刀’、‘螳螂’、‘螺丝’……还有……还有九个弟-……都是刚从新兵营里挑出来的好小伙子……连代号都还没叫热乎……”
他说不下去了，一个身经百战的汉子，此刻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铁牛坐在角落里，默默地擦拭着一顶被打穿了一个窟窿的钢盔，那是“尖刀”的。他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钢盔上，和上面的血迹混在一起。
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啜泣和伤员痛苦的闷哼声。
这支刚刚成立，首战告捷，还未来得及庆祝的精英部队，在他们的第二次任务中，就被敌人迎头一棒，打得头破血流。
王卫国走到土地庙门口，掀开破烂的门帘，刺骨的寒风灌了进来，让他因愤怒和悲痛而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望着远处南京城的方向，那片天空，已经被一片诡异的暗红色所笼罩。
“轰！” “轰隆隆——！”
沉闷而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如同远方的雷鸣，持续不断地传来。一道道橘红色的火光，时不时地将城市的轮廓照亮，随即又熄灭，如同这座古都濒死的喘息。
“小鬼子的总攻……开始了。”王卫国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
“队长，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铁牛走了过来，声音嘶哑地问道，“弟兄们伤亡这么大，我们需要休整，需要补充……”
“休整？补充？”王卫国苦笑一声，他指着那片被炮火映红的天空，“你看这座城，它还给我们留下休整的时间吗？”
“山本……”疯狗站起身，走到王卫国身边，他擦干了眼泪，眼神里只剩下刻骨的仇恨，“这个狗杂种，他算计了我们！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要亲手拧下他的脑袋！”
“会有机会的。”王卫国的声音冰冷，“但不是现在。我们现在，首先要搞清楚，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转过身，对着所有还能站起来的队员。
“我们栽了跟头，死了弟兄，这笔账，我们记下了！但我们是幽灵！我们不是为了复仇而存在的！我们的命，是用来给整个南京城的守军，争取生机的！”
“疯狗，铁牛！”
“到！”
“你们两个，负责看守安全屋，照顾好伤员！任何人，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离开这里一步！”
“是！”
“其他人，还能动的，检查装备，跟我进城！”
“队长！”疯狗急了，“现在进城？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山本肯定在满世界找我们！”
“就是因为他在找我们，我们才更要进去！”王卫国的眼神，如同黑夜里的孤狼，“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且，我必须去见师长！我们不能像没头苍蝇一样，躲在这里等死！我要知道，我们下一步，该干什么！”
……
一个小时后，王卫国带着影子、毒蛇等十名身手最敏捷的队员，如同真正的鬼魅，借着夜色和炮火的掩护，再次潜入了这座已经沦为人间地狱的城市。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燃烧的房屋和随处可见的弹坑。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焦糊和死亡的气息。
他们一路避开日军的先头部队和混乱的散兵，终于在天亮前，赶到了师部所在的夫子庙小学。
然而，这里早已没有了之前的秩序井然。
大门口，沙袋工事被炸塌了一半。操场上，到处都是躺在地上哀嚎的伤兵，几个卫生员正在满头大汗地跑来跑去，但根本无济于事。
指挥室的门大开着，不断有满脸惊惶的参谋和传令兵跑进跑出。
“报告！雨花台阵地失守！” “报告！光华门告急！请求增援！” “报告！第三团……第三团已经联系不上了！”
一声声绝望的报告，如同丧钟，敲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王卫国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指挥室里，烟雾比上次更加浓重。师长正站在沙盘前，双目赤红，布满了血丝，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看到王卫国，他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
“你回来了。”师长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听说了。你们……遭到了伏击。”
“报告师长！”王卫国猛地立正，声音洪亮，试图用这种方式，驱散指挥室里的绝望气息，“幽灵部队，遭遇日军特种部队伏击！我指挥失误，判断失误，导致部队……伤亡惨重！我请求师长责罚！”
“责罚？”师长苦笑一声，他拿起桌上的一杯凉透了的茶水，猛地灌了一口，“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王卫国，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们所有人都错了。”
他指着巨大的沙盘，那上面，代表国军的蓝色小旗，已经被拔掉了大半。剩下的，也被无数的红色箭头，分割包围，摇摇欲坠。
“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该守南京。这里，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一座准备埋葬我们几十万弟兄的坟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悔恨。
“就在半个小时前，唐总司令……下达了总撤退令。”师长缓缓地说道。
“撤退？”王卫国一愣。
“没错，撤退。”师长惨笑起来，“说得好听是撤退，说得难听点，就是……溃败！各自为战，自行突围！你看看外面，现在整个南京城，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命令根本传达不下去！部队都打散了，建制都乱了！”
他走到窗边，指着远处长江的方向。
“唯一的生路，就是下关码头。但是，几十万大军，要过一条江，船呢？船在哪里？现在，整个下关码头，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为了抢一条船，自己人跟自己人都能打起来！”
王卫国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虽然看不清，但他能想象到那副惨烈的画面。
“必须有人站出来，挡住追击的日军。必须有人，为大部队……哪怕是这群溃兵，争取哪怕多一个小时，多半个小时的渡江时间。”师长转过身，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王卫官。
“可是，我手上……已经没有一支成建制的部队可以派上去了。他们……都打光了。”
王卫国的心，猛地一沉。他已经猜到了师长接下来要说什么。
“师长。”王卫国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您需要我们做什么？”
师长走到他面前，双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需要你们，幽灵部队，去当这支撤退大军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不管你们还剩下多少人，不管你们还剩下多少子弹。我命令你们，在通往下关码头的中山北路上，给我建立一道阻击阵地！把所有追击的日军，给我死死地钉在那里！”
“这是一个……必死的任务。”师长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王卫国的脸，“我不能给你们任何增援，不能给你们任何补给。我能给你们的，只有这个命令。”
“王卫国，你……还敢接吗？”
王卫国缓缓地举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片死寂的决然。
“报告师长！幽灵部队，接受命令！”
……
当王卫国带着十名队员，再次回到城郊的土地庙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队长！怎么样？师长怎么说？” “是不是有新的任务了？”
王卫国看着眼前这四十张年轻、疲惫却依旧充满信任的脸。他们是幽灵部队最后的火种。
他没有隐瞒，也没有动员，只是将师长的命令，用最简单、最残酷的语言，复述了一遍。
“……情况，就是这样。我们，是最后的弃子。”
土地庙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明白，这个任务，意味着什么。
“他娘的！”疯狗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狠狠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又是我们！又是让我们去送死！”
“闭嘴！”王卫国厉声喝道，“我们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他环视着所有人，声音陡然拔高。
“你们怕死吗？”
“不怕！”四十个声音，参差不齐，却同样坚定。
“好！”王卫国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不怕死！但是，我不想让你们就这么白白地死在阵地上！”
“我们是幽灵！我们不是用来打阵地战的炮灰！就算是死，我们也要用幽灵的方式去死！”
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疯狂而冷静的光芒。
“所有人，听我命令！”
“是！”
“把我们剩下的所有炸药、手榴弹，全部集中起来！‘工兵’，你和几个弟兄，去把中山北路两边的房子，都给我装上诡雷！”
“疯狗！铁牛！你们带上所有还能打的弟兄，放弃阵地防御！给我化整为零，分散到街道两侧的废墟里！给我打冷枪！打黑枪！用我们最擅长的方式，跟小鬼子玩巷战！”
“鹰眼！”
“到！”那个断了一条胳膊的狙击手，用仅剩的一只手，撑着地站了起来。
“你带着剩下的狙击手，去抢占制高点！你们的任务，不是杀伤多少敌人，而是给我敲掉所有日军的指挥官、机枪手、掷弹筒手！把他们的眼睛和牙齿，都给我拔了！”
“我们不守线，我们只守点！”王卫国的声音，充满了决绝和疯狂，“我们要把中山北路，变成一条让山本，让所有小鬼子，都意想不到的死亡之路！”
“弟兄们！”他拔出腰间的匕首，狠狠地插在地上。
“今天，我们就在这里，让山本，让所有的小鬼子看看！我们幽灵部队，就算是死，也要从他们身上，狠狠地撕下一块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