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后的日子,像山涧解冻的溪流,一下子变得舒缓而透亮。曹珈和曹瑶从那种绷紧到快要断掉的备考状态里挣脱出来,回到了马鞍山脚那座带着宽敞院坝的平房。生活仿佛倒带回某个朴素的频道,在柴米油盐、晨雾炊烟里,蒸腾出踏实的幸福感。
周末的清晨,天光还吝啬地藏在山脊后面。我们娘仨的身影,已经在院子里窸窸窣窣地忙开了。
两个女儿弯下腰,熟练地挑起头天晚上她们外婆陈瑛仔细整理好的两筐蔬菜。扁担压在她们尚且单薄的肩膀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脚步却稳稳地迈开,朝着几里外的新场坝蔬菜批发市场走去。那颤悠悠的扁担,那筐里水灵灵的沾着露水的青菜萝卜,仿佛在哼着一首关于生活本味的小调。
我学着妈妈的样子,跟在她们身边,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跟那些精得像狐狸的菜贩子讨价还价。今天碰上个格外厉害的小姑娘,嘴巴叭叭的,为了每斤五分钱的差价,我跟她面红耳赤地争执了足足十几分钟。
正僵持不下,剑拔弩张,忽听远处有人喊她:“曹光英! 买好没有?去晚了街口的好摊位就没了!”
我心头猛地一跳!
电光石火间,我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等一下!你也姓曹?!”
那姑娘愣了一下,打量着我。
“我们是同宗啊!”我赶紧报家门,“我是擒龙村曹镇的孙女,曹湉的女儿!”
那姑娘脸上瞬间冰雪消融,露出惊喜:“真的?我住城北鲤鱼村,我爸是曹柚!你说的曹湉,是军分区那位十三爷爷吧?我前年过世的爷爷叫曹源,听说和他是没出五服的族兄弟!”
“哎呀!真是不吵不相识!”我笑着拍手,心里涌起一股奇妙的亲切感,“按辈分排,我是你鹤宁小姑!以后常来擒龙村玩,爷爷一直念叨着鲤鱼村的族亲呢!” 我回头招呼正在整理菜筐的女儿们,“曹珈、曹瑶!快过来,叫姐姐!”
一场买卖,意外认了亲。五分钱的差价也不争了,我还给她打九五折。卖完菜回来,朝阳才刚刚羞答答地跃上山头。我们特意绕路,买回爷爷最爱吃的、炸得金黄酥脆的油条和滚烫的豆浆。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那张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小木桌旁,就着清晨微凉的风,享受这简单却暖到心坎里的早餐。
午后,是祖孙共享的、被拉得悠长的静谧时光。爷爷最喜欢搬出他那把老藤椅,“吱呀”一声,坐在院坝里那棵老树的浓荫下。我和曹珈曹瑶就搬着小板凳,像三只归巢的雏鸟,紧紧偎在他身边。
我最爱听爷爷讲古。从他白氏太奶在兵荒马乱中的凄惨遭遇,到自己九岁成了孤儿,十二岁揣着俩冷馍加入护国军,十六岁凭着不要命的狠劲和天生的机灵,成了全师最年轻的连长……爷爷的声音像一架老旧的留声机,时而低沉如叹息,磨损了激昂的边角;时而又陡然拔高,仿佛冲锋的号角在耳边炸响。那段烽火连天、血色弥漫的岁月,就在他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讲述中,栩栩如生地、带着硝烟和铁锈味,铺陈在我们三个少女面前。
我们托着腮,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亮得像盛满了星星。仿佛也跟着他的声音,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回了那个波澜壮阔、把命别在裤腰带上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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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学校,日子照旧流淌,却多了些不动声色的暖意。
在食堂打饭时,打菜阿姨会特意在我的饭盒上,“哐哐”多扣两大勺油光发亮的红烧肉。
“阿姨,我……我没点这个,钱不够……”我端着沉甸甸的饭盒,有点慌。
“嘘!”阿姨冲我飞快地眨眨眼,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市井的狡黠和朴实的善意,“你替咱们学校争了那么大脸面,又是舞蹈冠军又是历史冠军,这是阿姨奖励你的!以后啊,每天都给你留几块最好的,正长身体呢,小姑娘家,多吃点肉,脸色才好看!”
“谢谢……谢谢阿姨!”我心里那点不好意思,瞬间被一股暖流冲得七零八落。我猜,阿姨大概是看我总是偏瘦,又同是农村苦出来的孩子,便多了这份心照不宣的、粗粝却滚烫的关照。
吃了晚饭,回到307宿舍。摊开《天煞孤星》的稿纸,我却对着空白格,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停滞。
笔尖悬在纸上,墨水都快滴下来了,情节卡在某个节点,纹丝不动。
“接着……该写什么呢?”我咬着笔头,眉头拧成了疙瘩,喃喃自语。
忽然,一段尘封的、带着冰凉水汽和莫名恐惧的记忆,如同沉在幽深湖底的黑色巨石,被无形的钩子猛地拽起,轰然浮上心头!
水……冰冷……窒息……还有,后来那更加惨烈和……极具味道的遭遇。
“有了!”我眼睛一亮,像是暗夜行路突然看见了灯塔,抓起钢笔,唰唰唰地写了起来,笔尖几乎要摩擦出火星:
「六岁那年,我好像被水鬼盯上了。
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天,妈妈在生产队那个砌着光滑石沿的大水坑边洗菜,我蹲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看着水里的倒影——那时扎着两个傻乎乎的丸子头,穿着妈妈新做的粉色荷叶边连衣裙,像个土气的年画娃娃。
看着看着,水里那个‘我’忽然冲我诡异地笑了笑。
我还没来得及害怕,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觉那水里的倒影仿佛生出了无数双冰冷滑腻的手,带着可怕的吸力,要把我整个魂儿都拖下去!
脚下一滑,根本来不及惊叫,我就头重脚轻地、直挺挺地栽进了那冰凉刺骨、深不见底的水里……
幸好妈妈就在咫尺,眼疾手快,像捞落水的小鸡崽一样,一把将我湿淋淋地捞了起来。但我呛了水,咳得撕心裂肺,更可怕的是那种身不由己、被无形邪祟拖拽的冰冷恐惧感,像毒蛇一样,死死缠住了我六岁的灵魂。」
写完这段,我揉了揉隐隐发烫的眉心。那段更为惨烈、更加……有味道的记忆,接踵而至,冲破闸门。
「然而,水难,仅仅是个开始,是某种厄运的序曲。
落水后约莫一周,惊魂未定,我又跟着妈妈去村外的自留地摘菜。菜地旁边有个积肥的、臭气熏天的土粪坑,我明明记得自己离那个坑还有好几米远,正被一只窜过田埂的小花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可不知怎么,就像鬼迷了心窍,或者被什么东西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在妈妈骤然拔高、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声中,我仿佛断了线的木偶,竟然一脚踏空,手舞足蹈地、以一种极其滑稽又悲惨的姿势,直挺挺地、义无反顾地跳进了粪坑里!
那一刻,粘稠、污秽、滑腻、以及排山倒海、足以让人灵魂出窍的恶臭,瞬间将我吞没……
后来被七手八脚捞起来,用井水冲洗了无数遍,皮都快搓掉一层。可总觉得那股销魂蚀骨的味道,已经腌入了骨髓,在鼻尖、在喉咙、甚至在梦里,萦绕不去,纠缠了好几天。那段时间,我吃饭都觉得碗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底蕴’,看什么都带着一层可疑的黄色滤镜。」
写到这里,我猛地放下笔,像是打完了一场恶仗,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胸腔里却翻腾着复杂难言的情绪。这些童年诡谲到荒诞的经历,如今剥开恐惧的外壳,竟成了《天煞孤星》里主角那“五阴汇聚、命格孤煞、易招邪祟”体质最生动、最接地气(字面意义)的注脚。或许,我这具身体,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注定与“寻常”、“平安”这些美好的字眼,无缘了。
我将这段糅合了童年真实诡异经历(并做了适当文学夸张)的新章节,贴在了“孤英文学社”《萌芽报》的最新一期头版上。
我万万没想到。
这就像往平静的池塘里,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不,是投下了一颗……生化炸弹。
最先炸开锅的,是我们高一一班。
课间时分,后排传来一声夸张到劈了叉的惊呼,贯穿了整个教室:
“我——的——天——爷——爷——!曹鹤宁!你小时候还掉进过粪坑?!”
这一嗓子,如同在堆满干柴的教室里,丢进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
“唰——!”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火辣辣、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即将喷发的笑意,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死寂,只维持了0.1秒。
紧接着——
“哈哈哈哈哈哈!!!”
排山倒海、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哄堂大笑,轰然爆发!
“我的妈呀!十大才女冠军!清州一中的脸面!小时候掉粪坑?!这画面太美我不敢想!哈哈哈哈!”
“《天煞孤星》?这名字起得绝了!又是水鬼缠身又是粪坑洗礼,可不就是天生带‘煞’嘛!还是带味道的煞!哈哈哈哈!”
“救命!我笑得肚子疼!谁有止痛药?!”
一份《萌芽报》被争相传阅,每到一处,就引发新一轮的爆笑海啸。有人笑得猛拍桌子,捶胸顿足;有人前仰后合,直接滑到了桌子底下;更有甚者,笑得眼泪狂飙,趴在同桌背上直抽抽。
我表面故作镇定,死死盯着摊开的历史书,仿佛那上面的小字突然变成了绝世美男。但耳根已经烫得能煎鸡蛋,脸颊烧红,心里有个小人正在疯狂撞墙、哀嚎不止: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粪坑少女’、‘有味道的才女’……这绰号怕是焊死在我身上,要跟我进棺材了!
但在一片喧嚣中,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几道不同的目光。
萧逸一边跟着众人拍桌狂笑,一边在桌子底下偷偷对我竖起大拇指,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书童,你这‘自黑洗白’加‘混淆视听’玩得溜啊!谁还能把这当真事儿跟紫微大帝联系上?绝了!”
宇文嫣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嘴角噙着一丝了然又无奈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说:“果然是你的风格,用最离谱的方式,掩盖最核心的秘密。”
黄燕和玉女门几个知道些内情的师妹,则拼命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憋笑憋得满脸通红。她们当然知道这些“灵异经历”很可能不止是小说,但正因如此,看着全校师生把这当成纯粹的童年糗事和文学创作,这种反差才让她们觉得格外滑稽。
是的,紫微转世的秘密,在清州一中,依旧锁在极小的圈子里。 参加过兼祧大婚的,除了家人,便只有萧逸、宇文嫣等寥寥数位至交,以及玉女门的核心成员。在绝大多数同学和老师眼中,曹鹤宁是才华横溢的学霸,是励志逆袭的榜样,是有点倒霉、童年充满“味道”的文学少女,但绝非什么脚踏阴阳、言出法随的神只。那场惊动星君的婚礼,被很好地解释为“罕见的民俗仪式”和“家族对传统的重视”,加之曹家在当地的影响力,无人深究。
果然,不到一个上午,这股“煞星(被理解为倒霉蛋)”旋风就以燎原之势,猛烈地刮遍了清州一中的每一个角落。
走在去食堂的林荫道上,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上下左右的视线扫射,以及根本压抑不住的、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和憋笑声。
“快看快看!就是她!写自己掉粪坑的那个!历史冠军!”
“哇塞,长得这么仙,舞跳得那么飘,没想到童年经历这么……接地气?不对,是接‘地气’!哈哈哈!”
“听说学习压力大的容易做怪梦、写怪文章,看来学霸的世界我们不懂啊!”
连高中部那些平时目不斜视、高高在上的学长学姐们,看到我时,都忍不住停下脚步,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混合着震惊、好奇、同情,以及一种快要憋出内伤的、善意的嘲笑。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哦——原来传说中那个厉害的学妹,是你啊。失敬失敬。”
就连一向以古板严肃着称的历史老师刘江涛,在走廊拐角碰到我时,都罕见地停下了急匆匆的脚步。他扶了扶厚厚的眼镜片,上下打量了我好几眼,然后用一种极其古怪、欲言又止、仿佛在斟酌宇宙终极问题的语气,迟疑地开口:
“曹鹤宁同学啊……你小说里写的那段童年经历……这个,艺术加工和夸张的成分,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最近学习太累,想象力有点……过于丰富了?”
我:“……老师,您觉得呢?”(内心oS:老师,这都是为了文学创作效果啊!绝对没有暗示任何超自然现象!(才怪))
“孤英文学社”则迎来了创社以来最高光的时刻(虽然这光有点偏黄)。前来索要、求购、甚至想高价收藏本期《萌芽报》的人络绎不绝,门口排起了小队。报纸被加印了两次,依旧供不应求,有人甚至开始手抄传播!
社长萧逸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一边收钱登记收到手软,一边应付各种千奇百怪的好奇追问,脸上却笑得像朵迎着三伏天烈日盛开的白日葵,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他还不忘抽空,在人群的缝隙里对我拼命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呐喊:“书童!牛批!你这‘以真乱假’的烟雾弹放得好!咱们社靠你这段‘糗事文学’,真要火出清州,走向全省了!晚上夜宵我请!”
更让我哭笑不得的是,课间去小卖部,居然听到低年级几个皮猴一样的男生在操场边追逐打闹,其中一个边跑边回头嚣张地喊:“来追我呀!小心点!别跑太快,当心脚下!别像高二那个曹鹤宁学姐一样,‘噗通’掉坑里了!那可就不是洗洗澡能解决的了!哈哈!”
班主任林疏影老师不得不在下一周的班会上,用力敲着讲台,努力维持着即将崩溃的秩序和表情:“同学们!安静!注意课堂纪律!曹鹤宁同学的小说是文学创作!包含了合理的想象与艺术升华!大家要关注其文学性、思想性和艺术价值!不要过度解读字面意思!更不允许对同学进行任何形式的人身攻击或起不雅绰号!”
但她自己说到最后,“粪坑”两个字在嘴边滚了好几滚都没吐出来,嘴角明显抽搐了好几下,脸颊肌肉抖动,显然是脑补到了什么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差点当场破功笑出声,只得赶紧抓起茶杯猛灌一口,借咳嗽掩饰过去。
这场由一篇小说引发的、“味道”十足的风暴,轰轰烈烈地持续了整整一周,才随着更新的八卦出现,慢慢平息下去。
我的“黑历史”算是全校皆知,刻进了清州一中本学期的集体记忆里。但奇怪的是,《天煞孤星》的追读人数和《萌芽报》的订阅量,却呈指数级爆炸增长。而我在同学们眼中,似乎也从那个高高在上、光环耀眼到有些刺目的“才女”、“冠军”,砰然落地,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有尴尬往事、会出糗、接地气的、活生生的同学。
或许,有时候勇敢地撕开完美面具,自曝其短,反而能奇妙地消解距离,拉近人心。虽然这代价……稍微有点味道。
而在那极少数知情人眼中,这场风波则有着另一层含义。 它像一层厚厚的、带着滑稽色彩的迷雾,完美地掩盖了“天煞孤星”命格背后可能真实存在的灵异与神性,将一切非常之事,都推给了“文学虚构”和“童年阴影”。
我揉着依旧微微发烫的眉心,心里像打翻了调料铺,五味杂陈。
只是不知道,远在马鞍山脚、一直视我为骄傲、逢人便夸“我家鹤宁如何如何”的爷爷,如果哪天从哪个赶集回来的、多嘴的乡邻那里,听说他的宝贝“嫡长孙”在全校师生面前,“英勇”跳粪坑的光辉事迹被写进小说、传得沸沸扬扬……
他老人家那张总是肃穆庄严的脸,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纷呈、足以载入史册的表情?
我想象了一下。
嗯……
还是别想了。
怕他老人家心脏受不了。毕竟,他可是少数几个知道,他这孙女不仅是“掉过粪坑”,更是能调动城隍、言出法随的存在。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对比,冲击力恐怕不是一般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