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的钟声余韵仿佛还在洛阳城的上空盘旋,但那沉重如铅的氛围,却已从南宫德阳殿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渗透进这座帝国都城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些高门大宅的深处。
太傅府,位于洛阳城北的步广里,甲第连云,朱门深院。与往日的车水马龙、访客如织不同,今日的府门前却显得异常冷清。两尊历经风雨的石狮沉默地蹲踞,漆色沉黯的大门紧紧关闭,只有几名眼神警惕、身形健硕的家兵守在门口,无声地阻挡着一切不必要的探访。
府内,深院书房。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草味,一只造型古拙的青铜博山炉里,青烟袅袅,试图驱散那份压抑,却更添几分沉郁。年近六旬的太傅袁隗,并未如外界所传闻那般卧病在床,他穿着一身深紫色的常服,未戴冠冕,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正背对着房门,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大汉疆域图》前。
他的身姿依旧挺拔,保持着三公重臣的威仪,但微微佝偻的肩背,以及那扶在腰间、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地图上山川纵横,城池星罗,这万里江山,他袁氏一族经营了四代人,门生故吏遍布其上,根系深植于每一州郡的沃土之中。而如今,那高踞龙庭的年轻天子,竟要挥动《度田令》这柄利斧,生生斩断他们的根基!
“咳咳……”一声压抑的轻咳从喉间溢出,袁隗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称病不朝,是第一步,也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和自保。他不能,也不敢在德阳殿上公然与皇权对抗。皇帝的决心,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森然的杀气,他感受得明明白白。曹操的军队,荀彧的尚书台,还有那些神出鬼没的“御史暗行”……这一切都构成了足以碾碎任何公开反抗的力量。
但是,坐以待毙吗?
绝无可能!
袁氏四世三公的荣耀,汝南、汝阳乃至遍布各州的万千顷良田,数以万计依附于袁氏的佃户、宾客、部曲……这些都是袁家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权力和影响力的源泉。若真让那《度田令》推行下去,袁家纵然不至于顷刻覆灭,也必将元气大伤,从云端跌落,再难与皇权抗衡。
“父亲。”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袁隗的长子,现任虎贲中郎将的袁基(袁绍袁术之兄)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面容与袁隗有几分相似,但更显沉稳内敛,此刻眉宇间也笼罩着一层忧色。
“外面情形如何?”袁隗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诏令已由尚书台发出,八百里加急,分送各州郡。想必此刻,已在路上。”袁基低声道,“朝中诸位公卿,反应不一。杨司徒(杨彪)府上也是闭门谢客。一些依附我们的官员,人心惶惶,都等着父亲您的示下。”
袁隗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苗。“示下?如今还能如何示下?皇帝这是要行‘霸道’,以兵威压服天下。光武皇帝当年尚知妥协,他……他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难道就任由他……”袁基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硬抗是下下之策。”袁隗走到书案前,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计算着某种危险的节奏。“皇帝手握强兵,名分已定,我们若公然跳出来,便是授人以柄,正好给了他动用武力的借口。曹操……还有那个寒门出身的孙坚,恐怕正等着这样的机会,用我们的人头来染红他们的官袍。”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冷光:“但是,这《度田令》想要推行下去,靠的不仅仅是皇帝的诏书和洛阳的军队。它需要人去丈量,需要官吏去执行,需要地方上的配合。这大汉天下,疆域万里,皇帝的眼睛,能看得到每一处田埂,每一个坞堡吗?”
袁基眼睛微亮:“父亲的意思是……”
“阳奉阴违,古已有之。”袁隗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诏令可以接,但执行起来,自有‘难处’。田亩可以量,但如何量,量多少,其中大有文章可做。户籍可以查,但那些‘隐户’、‘佃客’,与主家利益攸关,岂是官府一道命令就能轻易剥离的?”
“何况,”袁隗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笑意,“这天下,可不只我袁氏一家有田产。弘农杨氏,河内司马氏,颍川荀氏、陈氏……哪个不是树大根深?还有那些地方上的豪强,他们在本地的势力,盘根错节,甚至远超我等。皇帝此举,是与我等天下士族、豪强为敌!”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一株在早春寒风中微微颤抖的老树,缓缓道:“我们需要联合。不仅仅是朝中的杨彪等人,更要联络各地有实力的豪强。让他们知道,这不是我袁氏一家之事,而是关乎所有人存亡的大事。皇帝的刀子,已经架到了我们所有人的脖子上!”
“可是,”袁基仍有疑虑,“如何联络?‘御史暗行’无孔不入,若被察觉……”
“所以要隐秘,要巧妙。”袁隗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儿子,“不能用府中的人,也不能用明面上与我们交往过密的人。去找你叔父(袁逢,已故)当年的几个老部曲,他们如今或在江湖,或隐居乡野,身份干净,对袁家绝对忠诚。让他们带着我的亲笔信,不用文字,用只有我们几家才懂的暗语符号,分头行动。”
“先去杨彪府上,探探他的口风。杨文先(杨彪字)不是蠢人,他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再去冀州,找甄氏、张氏,他们家族庞大,坞堡坚固,在地方上势力雄厚,绝不会甘心任人宰割。还有豫州,我们本家所在,更要联络各房族老,让他们早做准备,统一口径,应对清查。”
袁隗的指令一条条发出,清晰而周密,仿佛一位运筹帷幄的统帅,在布置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告诉各地的人,不要硬碰硬,但要设法拖延,制造困难。可以鼓动那些胆小怕事的佃户,让他们不敢配合官府丈量;可以贿赂那些负责具体事务的底层胥吏,让他们在数据上做手脚;甚至可以……制造一些小小的‘意外’,比如,某处丈量好的田契突然失火,某个负责登记的乡官莫名摔断了腿……”
他的声音平淡,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总之,要让这度田之事,在地方上变得寸步难行,漏洞百出。要让皇帝和他的尚书台知道,这天下,不是他一道诏令就能轻易摆布的!没有我们士族的配合,他的新政,不过是空中楼阁!”
“孩儿明白了。”袁基肃然躬身,他感受到了父亲话语中的决绝和那深藏的杀机。这已不仅仅是利益之争,更是生存之战。
“还有,”袁隗叫住正要转身离去的儿子,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密切关注宫里的动静,特别是那位……何太后。她兄长何进虽已失势病故,但她毕竟是皇帝名义上的母亲,在宫中多年,总有些影响力。看看她对此事,是何态度。或许……关键时刻,能有一丝转圜之机。”
“是。”袁基记下,匆匆离去安排。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袁隗一人。药味和熏烟依旧弥漫,但他感觉那股压抑感并未减轻,反而更加沉重。他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素帛,却没有立刻动笔。他在权衡,在计算,每一个字,每一个符号,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也可能为家族争得一线生机。
他知道自己在走一条极其危险的钢丝。一旦事情败露,袁氏百年基业,很可能毁于一旦。但那《度田令》如同悬顶之剑,若不挣扎,便是坐以待毙。
“刘宏……刘宏……”他低声念着当今天子的名讳,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愤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那位年轻帝王如此决绝手段的惊惧。“你究竟要将这大汉,带往何方?又要将我等着士族,逼至何地?”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如一块巨大的墨锭,缓缓研磨,将洛阳城,乃至整个大汉天下,都笼罩在一片未知的昏暗之中。一场由帝国最高统治者发起,与盘踞地方上百年的士族豪强之间的无声战争,随着袁隗一道道密令的发出,正式拉开了序幕。而这场战争的胜负,将直接决定这个古老帝国的未来走向。
就在袁隗凝神思索之际,老管家悄步走进,低声禀报:“主人,司徒杨公府上遣人送来一盒药材,说是听闻太傅贵体欠安,特赠上等老山参,以表慰问。”
袁隗眼中精光一闪。杨彪!他果然坐不住了!这哪里是送药,分明是投石问路!
他不动声色地吩咐:“收下,厚赏来使。替我多谢杨司徒挂念。”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从库里取那对前朝的玉璧,作为回礼。”
老管家应声而去。袁隗看着窗外彻底沉下的夜幕,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深沉的笑意。
杨文先,你既然递来了梯子,我袁隗,又岂能不顺势而下?
这水,已经开始浑了。而他,正要在这浑水之中,为袁氏,也为这天下士族,摸出一条生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