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官渡之战\/第237章\/天道杀局\/
拂晓之前,天地像被人以一根极细的银针,从北往南轻轻划了一道缝。风顺着那道缝往下走,带着昨夜烛火熄后残留的微温,掠过古槐坡,掠过白牌,掠过锅沿。营中止更的鼓声极轻极匀,像在一张巨大的鼓面上试探第一记落点。
陈宫抱卷入帐,未坐先言:“主公,局已熟,可以‘杀’。”
吕布负戟而立,戟刃仍裹着布,布结束得紧。火盆里一线红明灭,照在白牌“护人”二字上,字的笔锋像刀痕,冷而不煞。他没有急着问“怎么杀”,只是抬手把风灯的灯芯再捻短一分,让火更贴着芯。
“杀局,不杀人。”陈宫把卷摊开,纸上是用朱、墨、灰三色描成的三条线:一条标“天”,一条标“地”,一条标“人”。“三道合围。以天为刀势,以地为刀背,以人为刀柄。天地人不齐,刀就不利。只要‘势’死,人自散。”
贾诩折扇轻敲案角,笑意微薄:“天道杀局,第一刀叫‘断鼻’——割他鼻子,让他闻不到自己的‘鼓气’与‘粮气’;第二刀叫‘折腰’——拆他梁道,让他腰直不起来;第三刀叫‘夺眼’——以风与烟遮其望,令其旗语不相见。三刀下去,人不杀自倒。”
郭嘉在旁,披风掩着瘦肩,咳声在清晨的凉里被割得很细。他低声补了一句:“还有一刀,叫‘夺词’。把他说话的权给拿走,让他只会喘气不会辩。”
吕布点一下头:“说‘天’。”
陈宫指向“天”那条线:“自昨夜起,北风力渐起,午前偏西,午后正北。奉孝测了风,三更后会有一阵‘回风’,把地气抬起,把烟压低。此刻适合‘夺眼’。我等以湿苇束与糠皮为芯,配硝芒,生‘白雾’非‘黑烟’,顺北风推往其鼓棚、旗台与辎重道。白雾不呛,掩视不掩息,‘民’可过,‘阵’看不见。”
贾诩笑:“白雾只遮不杀,正合‘规’。”
“说‘地’。”吕布再言。
“地者,沟洫坞堡之脊。”陈宫以指押一处,“白水集三岔道,右折青篱、直出北仓、左转枯桑;三处皆以小库‘纽’之。纽不破,大绳不散。陷阵营与并州工正昨夜已掘两处‘水巷’;今日午后以木枋、鹅卵石‘塞实’,让车轱辘一过自陷,非人力可救。又于青堤北岸‘挖阑换板’,暗去梁栓,只等他救仓车来,半途脱栓,桥身自阙。”
“说‘人’。”吕布目光更低一寸,看向白牌。
陈宫会意:“人心以‘牌’收,以‘律’束。‘封刀队’从昨夜起扩大为三十,沿避战线巡三十里;凡军士与民争粥者,先缉后斩;凡有盗扰,先‘牌前’审,后军法决。此为‘刀柄’——柄不稳,刀会反噬。另加‘夺词’:檄文已行,司隶名义昭告‘伪旗屠城’之罪;并于白牌左侧再竖小牌:‘凡持我名行恶者,虽袍同色,斩。’让他们知道,我们以‘名’为刑。”
吕布目色如铁,轻轻把铜铃提起,晃了一记。铃声清,不脆,像蚕吐丝时第一次触碰春梢:“时辰。”
郭嘉抬眼看天色:“寅末卯初,风将转。午前先作‘断鼻’。——断鼓。”
“张辽。”吕布传令,“你仍‘慢火’,不烧墙,烧‘鼓棚’后纱与绳。火不过尺,烟不过丈。典韦,‘水巷’成时不得斧出,只许以盾推人、以斧背拨车。高顺——你只取梁。”他顿了顿,“记律:不饮民血。”
三将受命,各退如水。帐内一时静。吕布负手,目光落在白牌的“护人”二字间,良久,低声:“今日杀的不是人,是路,是鼓,是胆。杀‘局’。”
——
青篱渡口,午时前。
河面仍带着雨后的粼粼寒。张辽伏在蒲苇间,指尖捻着一支半寸长的火折,火小得几乎看不见。他盯着对岸鼓棚背面那条斜斜吊着的麻绳——绳下接着鼓皮的悬络,一刀割断,鼓面便下陷一寸,敲不得整响。
“风有了。”他低声道。
三百弩手沿着河岸成“鱼骨”,每人手持一捆湿苇束与糠皮,点火,掷出。火不旺,白雾却从苇束里卷出来,像田畦边初冬的霜气,一层一层贴在地上往前推。雾过水面,像一条白色的水蛇,钻上对岸的鼓棚,棚下军士还以为晨雾未散,抡起布帚去挥,却把火星拍了个更透。半盏茶时,棚后几处麻绳“噗噗”断开,鼓面陷了一个个小酒窝,鼓官举槌一落,声音乱成一片,像打在水里。
“鼻——断。”张辽吐气,唇角一挑。他压掌,白雾再往旗台推。旗手眯着眼看不清颜色,按错了旗,营中一时三意。
“退半步,等风压住。他们看不见我们,我们却看得见他们。”张辽压声,三百弩手一齐退入苇后,白雾顺势把他们的身形吞了。他闭眼,闻风——风从鼓面上掠过,带着破皮的味,像旧衣服被撕开。他知道,这一刀下得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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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集三岔道。
陷阵营不进,先“种”。所谓“种”,是把鹅卵石与木枋顺着车辙埋入泥下,外覆薄土,再以两侧细沟引水,上覆稻草,草上泼清水,让阳光下看去像新修的平地。这是工正的手艺,高顺照规矩来:“我们不陷人,只陷‘局’。”
午时过后第一队救仓车至,车前小校骄气未收,口里骂着“并州诡诈”,轮一入“水巷”,两侧卵石一滚,木枋落空,车轴“咔”的一声,前倾,人不死、车却陷,身后的三驾挤成一堆,吵喊乱作。侧方“挖阑换板”的小桥也在这时露了真形,桥面在第三辆车压上时忽地一沉,桥中空了半尺,车身“嘎吱”作响,车夫脸白如纸,跪在车辕上喊“救命”,身后军卒却不敢向前。有人嘶叫“伪旗!伪旗!”,指着前方白雾里若隐若现的狼头小旗。陷阵营只是举盾,不前一步。盾墙像田中的一道堰,把人潮反压回去。这不是战,是‘地’在收拾他们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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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仓与右军营之间,鼓声已然三节不齐。袁绍帐内,审配、郭图、逢纪争作一团。许攸不在,自昨夜“省事”后无影。沮授在病榻上写了“缓战、修鼓、赈民、正名”的四字,仍不许入。旗台上,照抄并州的白牌刚竖起,牌字写得瘦弱,风一吹便响。白须将校照样把刀横在臂上,锋向自己,身边一个百夫长悄悄咕哝:“这般横刀,像孝子。”白须将校不答,只盯着那牌上的“勿扰”二字发呆。忽有传令兵奔入:“右军救仓车陷,鼓面不齐,旗不见色!”审配大怒:“谁坏我鼓?”郭图冷笑:“并州白雾遮眼,何怪鼓?”逢纪低声:“主公,按兵吧。”
袁绍握拳,指背青筋跳。“按——”二字出口,却像被什么东西卡了一下,他猛一抬头,瞪向外帐:“把司空府那张‘照抄’的牌撤了!我不照他!”
外头人一阵慌乱。白须将校转头看了一眼,心里也乱,又偏偏把刀横得更直。他也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那四个字在风里站着,看多了,人就不好意思自己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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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的小营,树影斑驳。赵云立在营门外,枪尖垂地,身上还带着昨夜“承认”之后那条自定的线。他看着白雾横过原野,像一条柔软的布帘遮住了对面的眼。他明白,这不是杀人的烟,是遮眼的雾。他收气,告诫身后的人:“凡我营,无牌不越,无雾不追。”糜竺从帐里出来,递一纸账单:“今日又添粟三百,为避战线外锅。”刘备点头,笑意温苦:“天下不是一口锅,但每一口锅都要有人盯着。”他看赵云一眼,轻声:“你那条线,今儿可稳?”赵云答:“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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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风正北。郭嘉站在土脊后方,抬袖遮了遮眼睛,白雾在他袖缘上游走,像一条温顺的绢。他轻咳两声,开口:“第二刀,折腰。”他话未落,古槐坡上铜铃“叮”的一声,像把远近几十处伏点的线同时绷紧。陷阵营的长钩一齐挑起“梁”,并州工正早在梁底留了“缺口”,钩一入,梁脖子折,折处“嘎吱”一声,像老人被人按了一把,腰直不起来。仓外救火救粮混成一团,哭骂声、号令声、木撞声、马嘶声在白雾里互相挤,挤成一种闷闷的嗡嗡。
“第三刀。”贾诩合扇,“夺眼。”并州弩手把沾了湿盐的细布覆在风口,风行其上,布波纹起伏,把阳光打散成碎光。旗台上的人眯眼看去,颜色全失。更远的青篱渡,张辽的人把两张镜子斜斜竖在苇根,镜面上粘了一层雾水,反出白亮,把对岸射来的视线折回去。看者眼痛,误以为对面火势起,又忙挪桶,桶挪处正踏入“水巷”。
一切都按“规矩”跑。没有一把刀在民颈上,没有一支箭射进锅棚里。但“局”的骨头在白雾里一节节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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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杀局不止兵阵,还有“词”。檄文在午后之前便传到了市井与营门——那孩子的名字写在首段,白牌下几个字滚得端正。酒肆里的词客换了调,捕快听到“伪旗屠城”,把碗沿轻轻一扣,没再出声。有人压低嗓子说:“魔王昨夜行‘天罚’,今午行‘天杀’。”柜上的伙计虚虚喊了声“闭嘴”,声音却软。市口边,赵甲翻了一页账:并州稳,袁营乱。他把盐先卸了五袋在白牌旁边,一袋提给白须将校:“熬汤用,别咸。”白须将校接了,耳根红。那种红,不是羞,是被一种看得见的规矩照了照,热一下,冷一下,最后稳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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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营之中,曹操立在高处观白雾。郭嘉从旁言:“吕布此局,以‘天’替刀,以‘规’束人。主公若要破,须从‘词’入,再以‘速’断。”曹操笑意极锐:“他递刀,我握着不急。让他杀‘局’,我杀‘心’。”他转身,令:“轻骑二千,自青篱背后拔营,截其救仓之散队。不得扰村,不得入雾。只取‘印’与‘鼓’。”他看郭嘉一眼,“我也不饮民血。——奉孝,‘魔王’之名,让他做。‘破神’之功,让我握。”
郭嘉垂目笑:“世间若有第二个‘魔’,必在你心里。”曹操笑声清脆,翻手上马,甲叶如水,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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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前,局尽成。右军救仓车陷于“水巷”,旗台不见色,鼓棚断绳,梁折自塌。并州不追杀,狼骑绕开白雾边界,沿着已竖起的新白牌护送避战线外的老弱转移;陷阵营只把三处“纽”一一卸去,留下一地碎梁与鼓皮;魅影从火后撕开的那一道“门”里掠出,带走的不是首级,是“虎符”、“罪籍”与“粮账”。县丞再来借火时,铜瓢稳了许多。他学会了在白牌前先横刀,再开口。并州老卒看了他一眼,点头,不言。
袁绍终于下令“救北仓”。救队一出,青篱背后曹操的轻骑如刀从纸背透出,直奔其“散队”。不杀,只夺“印”、“鼓”,掀旗,拔桩,绕过白雾边,斫“号令”之根。救队回头时,手里只剩乱绳。夜色压上来,人心冷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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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杀局”,局死,人未尽死。夜半,白雾散,星光露,古槐坡风灯罩内火仍稳。吕布坐在风口,戟斜倚在案边,布束紧。陈宫把日间所见记入“棋谱外记”,在“天”下一笔:“三更回风,白雾压视,鼓断、旗盲、梁折,人不死而局死。”在“地”下一笔:“水巷陷车,阑板自阙,桥不折人而折道。”在“人”下一笔:“牌前立规,夺词正名,‘民’不惧而兵自畏。”
贾诩看完,提笔添两句:“今日所杀者三:杀‘鼻息’、杀‘脊梁’、杀‘眼目’。不杀‘民心’。”他收笔,侧头笑:“主公,明日市上,‘魔王’之名要更响了。”
吕布淡淡:“响便响在‘规’上。”他抬手,把铜铃再晃一记。铃声轻,像在为天地间刚死去的一局子敲一声丧。
郭嘉咳了一声,眼里泛着疲倦的光:“天道杀局,不怒、不狂、不血。你今日落的三子,把他明日的三步都截了。再走两步,乌巢可取。”
“乌巢非今日议。”吕布道,“今日只记两件事:一,开三处赈处,挪一处锅。二,把今日‘记账’明文张于白牌旁。谁借了火,谁横了刀,谁护了人,都要写上。——‘天杀局’不只救‘势’,也救‘名’。”
陈宫拱手:“谨记。”
吕布忽然忆起什么,回首看貂蝉。貂蝉立在灯后,眉目清寒如月。她看他,轻轻点头,不言。她懂,他今日没有再去“问天之狱”。天罚有度,杀局重在“人力”与“规”。他以魔之名,不借神威,行天之理。此为“杀局”的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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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风如刀被布包住,只割衣角不伤皮肉。避战线外,白须将校念牌上的字:“护人,勿扰。”念完,自己在心里又添了两个字:“不乱。”他把今早赵甲递的那袋盐分了一半给并州锅,另一半放到自己小锅边,写下两个字:“归还。”那两个字写得丑,却稳。他低头,突然笑了一下:这么写,像学“规矩”的孩童,第一回把字写直。
赵云在风里立了一夜,枪尖垂地,枪尾轻点。他看着那一行行白牌在风里站得直,像一排简短的誓。他在心里默了默:若他明日再次逼“承认”,他要逼的不是“词”,而是“行”。他说给自己听:“我有枪,枪只指‘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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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审配把“救北仓”的散乱与“鼓失”的惨状写成折子,放到案上,沉默良久。袁绍读完,黑须垂下,像一条被雨打湿的绳。他忽然拍案:“传令——‘赈’不可停,‘牌’不可撤;‘鼓’未齐,‘旗’未明,不许主动出战。”审配抬眼:“主公这是——”袁绍咬牙:“‘杀局’之敌,不可与之以‘武勇’争一时。先收我‘心’。”他说“心”二字时,手背青筋忽然一敛——他也在学横刀向己。
酒肆里,词客换了新句:“天道杀局,不见血\/白雾遮眼折梁节\/魔王不饮民与孺\/只杀三处看不见。”捕快端碗,听到“只杀三处看不见”,嘴角动了一下,像想笑又忍住。他把碗放下,低声说:“愿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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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尽,东方露出一丝极薄的白。并州“大纛”开始缓缓收束,锅一口口洗净,牌一面面擦拭,刀从臂上撤回鞘中,锋依然朝向自己,似在提醒:‘魔’须被‘规’束。吕布披甲,负戟上马,马鬃在晨风里翻出一溜黑光。他回望古槐坡,风灯罩内的芯被他亲手捻得极短,短得几乎看不见火,只有一粒小黄点——那是今日“天道杀局”之后他留在天地间的一点温。
“记今日:天杀局,人不死。记明日:人心稳,旗自立。”他低声说完,脚下铁镫一紧,军旗如林应声而动。
天还没有全亮,地已然站稳。天道杀局,从这一夜起,成了官渡这场大战中最难描给后来人看的那一页——看不见血,看不见尸,看不见那一把把被收起的刀,只看见路线死、鼓声哑、旗语盲,以及一面面白牌在风里不声不响地站着。天地间的“杀”,第一次,不靠怒,靠“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