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笑着笑着,纸条的内容开始变了。
从对外部环境的吐槽逐渐转向了内心的恐惧。
杨明宇抽出一张折得很整齐的纸条,打开后,他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一些。
“杨老师,说实话,我很害怕。一模考得太好了,好得让我觉得不真实。我感觉自己像个骗子,偷走了不属于我的荣誉。现在走在校园里,别人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崇拜,但我心里却在发抖。我怕二模会露馅,怕高考会打回原形。这种感觉比考倒数第一还难受。就像站在悬崖边上,所有人都以为我在看风景,其实我腿都软了。”
教室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种沉重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共鸣感充斥在大家心头。
林天低下了头,手中的笔不停地转动;苏晓蔓咬着嘴唇,眼神有些闪烁;陈静也收起了笑容,默默地看着桌面。
这就是高原期最核心的痛点——德不配位的恐慌感,以及对未知的巨大焦虑。
当一个人习惯了黑暗,他不会害怕;但当他见过光明,他就会恐惧再次跌入黑暗。
杨明宇没有立刻评价,而是把这张纸条轻轻放在一边,又抽出了一张。
“我爸已经把升学宴的酒店订好了。他说,如果不考个985,这酒席就改成我的‘送行酒’。我每天晚上做梦,都梦见自己在考场上,卷子上的字一个个飞走了,我想抓却抓不住。醒来枕头都是湿的。”
又是一阵沉默。
“我也一样。”一个理科班的女生小声说道,“我妈现在每天对我笑得特别温柔,但我宁愿她骂我两句。她越温柔,我越觉得我要是考不好就是千古罪人。”
杨明宇看着台下那一双双略显黯淡的眼睛。
他知道,这时候灌鸡汤是没用的。你说“相信自己”,他们只会觉得你在站着说话不腰疼。
必须把脓包挑破。
“看来,觉得自己是‘骗子’的人不止一个啊。”杨明宇打破了沉默,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聊家常。
“其实,我也怕。”
学生们惊讶地抬起头。
“你们怕考不好,我怕带不好。上次一模成绩出来,校长那是把我夸得天花乱坠,证书预定发放一大堆。但我想着那些证书手也抖啊。我在想,万一你们高考拉胯了,那多打脸啊,那我多没面子啊。”
班里发出一阵轻笑声。
“同学们,什么是‘高原期’?”杨明宇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一座山的简笔画。
“你们从山脚爬到了半山腰,甚至看到了山顶。这时候,空气稀薄了,风大了,每走一步都喘。你们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只能到这儿了?我是不是之前跑太快了?”
“这种恐惧是正常的。它说明什么?说明你们还在向上走。只有躺在坑里的人才不会有恐高症。”
他拿起那张写着“像个骗子”的纸条,扬了扬。
“你说你是一模的骗子?好,那我问你,那一模的卷子是你自己做的吗?”
无人应答。
“是你抄的吗?”
“不是。”底下有人小声回答。
“那是你偷的答案吗?”
“不是。”声音大了一些。
“既然是你一个个字写出来的,是你一个个公式算出来的,那你骗谁了?你骗的是那个曾经自卑、懦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的自己!你用实力骗过了那个‘废物’的命运!”
“这种行骗有什么好心虚的?你应该骄傲!你应该对着镜子说:老子真牛逼,居然能考这么高!”
杨明宇走下讲台来到林天面前。
“林天,你怕吗?”
林天抬起头,眼神复杂,沉默了两秒点了点头:“怕。怕如果不拿状元就对不起之前的吹过的牛。”
“这就对了。”杨明宇拍了拍他的肩膀,“怕,说明你在乎。不知敬畏的人那是莽夫。带着恐惧依然敢拔剑的人才是英雄。”
他又看向坐在后排的陈静。
“陈静,你呢?”
陈静深吸一口气:“怕。但我更怕让相信我的人失望。”
“很好。”杨明宇点点头。
“至于那些订好了升学宴的家长……”杨明宇走回讲台把那张纸条揉成一团投进垃圾桶,“那是个大概率事件。家长们也是第一次当高三家长,他们也焦虑,他们订酒店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你们只管考你们的,要是真考砸了……”
他坏笑了一下,“那也是我这个班主任教导无方,这口锅,我替你们背了。到时候我就跟你们爸妈说,是我押题押歪了,把你们带沟里去了。怎么样,这买卖划算吧?”
“杨老师,这可是你说的啊!”张伟在下面喊道,“到时候别赖账!”
“录音为证!”王昊也跟着起哄。
气氛终于再次活跃起来,那种压在心头的追求完美的沉重包袱在杨明宇的插科打诨和自我背锅中被卸下了一大半。
“行了。”杨明宇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今天这个‘吐槽大会’不是为了解决问题,因为高考本身就是个大问题,解决不了。我们是为了把垃圾倒出来。”
“现在箱子空了,你们心里的垃圾也该倒得差不多了。”
他指了指窗外。
“看看外面,太阳还在,学校还在,我也还在。所谓的高原期不过就是让你停下来,喘口气,调整一下呼吸,然后——”
“继续干!”
“现在,全班起立!”杨明宇命令道。
“哗啦!”理科班的、文科班的,所有的学生齐刷刷站起来。
“深呼吸——”
所有人跟着做了个深呼吸。
“大声喊一句:老子累了,但老子还能学!”
“老子累了!但老子还能学!!!”
吼声震得窗玻璃都在嗡嗡作响。
隔壁班正在加课的老师吓了一跳,粉笔都断了,探出头来看:“这14班又发什么疯?”
杨明宇看着这群脸红脖子粗的少年们,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看来电充得差不多了。”
“今晚没有作业。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我要看到一群活蹦乱跳的狼,而不是一群霜打的茄子。”
“下课!”
学生们欢呼雀跃地冲出教室,那种压抑的死气沉沉终于消散,现在更多的是经过宣泄后的轻松和踏实。
王昊和陈静他们起身准备回自己的班级,路过讲台时,王昊冲杨明宇竖了个大拇指:“老杨,还是你这儿的鸡汤有劲儿,回头我在我们班也推广一下。”
杨明宇笑骂道:“赶紧滚回去复习你的政治去。”
苏晓蔓走在最后,她走到讲台边看着正在收拾纸箱的杨明宇,轻声说了一句:“杨老师,谢谢。其实……那张‘骗子’的纸条是我写的。”
杨明宇笑了笑,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把那个装着全班秘密和焦虑的纸箱封好。
“写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它扔掉了。”
苏晓蔓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跑出了教室,马尾辫在身后高高扬起,像是要把所有的阴霾都甩在身后。
杨明宇抱着那个纸箱,独自走在走廊上。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知道高原期过去了。
接下来就是向着顶峰最后的冲刺。
而这个装满少年心事的纸箱,他决定留着。等到很多年后,这或许是比任何奖杯都更珍贵的纪念品。
那是他们虽然脆弱、虽然恐惧,却依然咬牙前行的青春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