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是何等人物？那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
从最底层摸爬滚打登上至尊之位的开国皇帝
哪怕如今精力不济，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敏锐和多疑，也从未真正消失
他看似悠闲地喂着鱼，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角的余光
却将身旁郭贵妃那细微的不安尽收眼底
这女人，跟了他有些年头了，性子温顺，胆子也不大
往日里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伺候得小心翼翼，从无半分逾越
可这两日，她奉茶时指尖微不可察的颤抖，布菜时偶尔的走神
以及那总是下意识避开他审视目光的眼神……都透着股不对劲
还有这宫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刻意
那些平日里还算活泛的太监宫女
如今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更是低眉顺眼，问起外面的事
个个都成了扁嘴的葫芦，只会说“陛下静养，奴婢不敢打扰”、“一切安好”
不对劲，很不对劲
朱元璋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他不急着发作
他将手里最后一点鱼食漫不经心地撒进池子
看着锦鲤争抢翻腾，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自有威严
“爱妃啊，咱看你这两日，心神不宁的，可是有什么心事？”
郭贵妃正神游天外，冷不丁被点名，吓得一个激灵
她慌忙稳住，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都带着颤儿
“没……没有，臣妾能有什么心事，就是……就是瞧着陛下近日胃口似乎不佳，心里有些惦记”
“哦？是嘛”
朱元璋慢悠悠地转过头
浑浊的目光落在她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微微发白的脸上
“咱还以为，是外面出了什么新鲜事，惹得爱妃都跟着走神了”
他语气平淡，郭贵妃却感觉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她连忙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声音愈发低了
“陛下说笑了……臣妾久居深宫，外面……外面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好”
朱元璋收回目光，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他扶着膝盖，有些费力地站起身，郭贵妃连忙上前搀扶
朱元璋任由她扶着，慢吞吞地往殿内走，边走边叹道
“唉，人老了，不中用了，坐一会儿就腰酸背疼，这心里头啊，也空落落的，就想找个人说说话”
郭贵妃连忙道
“陛下龙体要紧，若是觉得闷，臣妾陪陛下说说话，或者……召个伶人来解解闷？”
“伶人吵闹”
朱元璋摆摆手，在软榻上坐下，指了指旁边的绣墩
“你就坐这儿，陪咱说说话就好”
郭贵妃依言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
心里却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朱元璋眯着眼，打量了她片刻
忽然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甚至带着点难得的
近乎“慈祥”的笑意
“爱妃啊，你跟了咱也有些年头了，性子温顺，伺候得也周到，咱心里是知道的”
郭贵妃受宠若惊，连忙道
“能伺候陛下，是臣妾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臣妾不敢当陛下夸赞”
“诶，当得，当得”
朱元璋笑容更“和煦”了些，甚至还亲自伸手
从旁边小几上的果盘里
拈起一颗最大的，水灵灵的葡萄，递到郭贵妃面前
“来，尝尝这个，听说是什么西域新贡来的，甜得很”
郭贵妃看着递到眼前的葡萄
又看看朱元璋那“慈爱”的笑容
只觉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陛下何时对她如此……体贴过？
这简直比直接发火更让她恐惧
她颤抖着手接过那颗葡萄，却根本不敢往嘴里送
“吃啊，别拘束”
朱元璋催促着，自己也拈起一颗放进嘴里，眯着眼品了品
“嗯，是挺甜，说起来，标儿前两日还派人送了些新鲜瓜果来，说是什么……火州那边的特产？这孩子，有心了”
他看似无意地提起了朱标
郭贵妃捏着那颗葡萄，指尖冰凉
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敢接
朱元璋仿佛没看见她的异常，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标儿监国也有些日子了，听说把朝政处理得井井有条，咱这心里啊，也踏实，就是这孩子，性子还是软和了些，有时候，怕是压不住底下那些骄兵悍将，还有他那些……心思活络的弟弟们”
郭贵妃心里吐槽：“真的吗？”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老父亲”的担忧
“咱这当爹的，虽然退下来静养，可这心里，没有一刻不惦记着他，就盼着他一切顺遂，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郭贵妃低着头，汗水已经濡湿了内里的衣衫
“爱妃，你说……”
朱元璋忽然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
“标儿他……最近没遇到什么难处吧？朝里，或者宫里，有没有什么……咱不知道的事儿？”
“没……没有！绝对没有！”
郭贵妃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尖利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慌忙稳住心神，补充道
“太子殿下……不，陛下……陛下他英明神武，朝野归心，一切……一切都好！”
她情急之下，差点说漏了嘴，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朱元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但脸上依旧是那副担忧的表情
“一切都好？那就好，那就好……可咱这心里，怎么总觉得不踏实呢？爱妃，你常在宫里走动，消息比咱灵通，若是知道什么，可千万别瞒着咱。咱虽然老了，但还能替他掌掌眼，出出主意不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亲手给郭贵妃斟了杯热茶，递到她面前，语气近乎恳求
“来，喝口茶，润润嗓子，跟咱说说，就说说你知道的，哪怕是一星半点也好，让咱这心里头，也落个实处”
郭贵妃看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又看看朱元璋那“真诚”而“忧虑”的眼神
心理防线在巨大的恐惧和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攻势下，终于彻底崩溃了
她“噗通”一声从绣墩上滑跪到地上
手里的葡萄滚落在地，她也顾不上了，带着哭腔磕头道
“陛下！臣妾……臣妾有罪！臣妾不敢欺瞒陛下！今日……今日是……是新皇登基大典啊！”
终于说出来了！
这句话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等待着预料中的雷霆震怒
然而，预想中的咆哮和摔砸声并没有到来
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朱元璋脸上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没有看跪在地上的郭贵妃，只是缓缓地，缓缓地靠回了软榻的引枕上
目光投向殿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开的天空
“登基……大典……”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
“好啊……好……”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郭贵妃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然后，他才重新将目光落在抖成一团的郭贵妃身上，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寒
“什么时候定的日子？都有谁知道？就瞒着咱一个老头子，是吧？”
郭贵妃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是……是礼部选的吉日，就在今日辰时……宫外……宫外想必都已经……臣妾也是前两日才隐约听闻，不敢……不敢告诉陛下，怕扰了陛下静养……臣妾有罪！臣妾万死！”
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朱元璋听着她的哭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慢慢抬起手，挥了挥，像是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
“行了，别嚎了，起来吧，出去”
郭贵妃如蒙大赦，又不敢相信，颤抖着抬起头
“陛下……”
“朕让你出去！”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郭贵妃摇了摇头，起身离开了
殿内，只剩下朱元璋一人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靠在引枕上，望着殿外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老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知道了
他一直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这把龙椅，迟早要换人坐
可他没想到，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所有人都知道，礼部选好了日子
文武百官准备好了朝服
勋贵宗亲接到了通知，甚至连后宫一个不得宠的妃子都隐约听到了风声……
只有他，这个帝国的开创者，这个刚刚卸任不久的皇帝，被蒙在鼓里
像个真正的，多余的，老朽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