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比任何时候都密,像有人在天上撕碎了一万匹黑绸,把夜色缝得更黑。
伊芙琳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水,一步一步逼近断龙崖。她怀里那卷羊皮诏书烫得吓人,仿佛皇帝临终吐出的最后一口气被锁在了字里行间,随时会烧穿她的胸骨,跳进心脏里安家。
“再往前,就是龙眠冢。”
说话的是加拉哈德,声音被雨砸得七零八落。老骑士的左臂在上一役被影吻咬断,如今只剩一只空袖管在风里甩来甩去,像一面失败的旗。
伊芙琳没有回头,只抬手示意队伍停住。她数了数人数——七人,正好对应古老预言里“第七子折返,余者皆葬”的那一句。
“预言是可以被改写的。”她低声说,却不知是在安慰谁。
崖口裂开一道竖缝,缝里透出暗金色的光,像巨兽阖上的眼。那光每闪一次,她怀里的诏书便跟着跳一次,彼此呼应,如同心跳与鼓点。
——“持血字者,必以血终。”
诏书背面,新渗出的一行红字让她指尖发冷。那不是墨,是她在雨里赶路时,诏书自己长出来的。
“它活过来了。”加拉哈德也看见了,喉咙发干,“陛下写遗诏时,用的是什么?”
“龙眠骨粉混合朱砂。”伊芙琳答,“外加……他亲儿子的血。”
她没说出口的是——那亲儿子,正是如今站在她右侧的赛蒙。第七子本人。
赛蒙脸色惨白,却强迫自己弯了弯嘴角,“父亲给我生命,再拿回去,也算公平。”
“闭嘴。”伊芙琳第一次用上了命令的口吻,“我要你活着,亲眼看见语言碎成渣。”
她抽出匕首,在掌心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滚落,被雨水拉成一条细线,坠入崖缝。
诏书猛地一震,竟从她怀里挣脱,悬在半空,自行展开。
雨声刹那静止。
所有人都能听见自己颅骨里的回响——那是龙在呼吸。
崖缝扩大,石壁向两侧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的阶梯,每一级都嵌着龙骨化石,惨白而光滑,像被岁月舔舐过的牙齿。
阶梯尽头,摆着一具石棺,棺盖浮起半尺,缝隙里透出更浓稠的金光,仿佛熔化的落日。
“皇帝想让人替他守陵,却找不到比亲儿子更合适的祭品。”加拉哈德苦笑,“我们陪他玩到最后了。”
伊芙琳抬脚,第一阶。
第二阶。
第三阶——
她忽然跪倒,膝盖砸在龙骨上,发出清脆裂响。不是痛,是有什么东西从阶梯里爬进她的血液,一路撕扯,要她把头低下去,把脊梁折断。
“龙威……”赛蒙冲过来扶她,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翻,滚下五六级台阶,额头撞在石沿,血顺着眉骨滴落,正好落在棺盖。
咔哒。
棺盖挪动了寸许,一只干枯的手从内探出,指节嵌着金鳞,像铠甲又像皮肤。
“父皇……”赛蒙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幼兽般的呜咽。
伊芙琳咬破舌尖,用疼痛换回身体的控制权,嘶声喊:“赛蒙,别看他!把血擦了!”
晚了。
第二只手也伸出来,按住棺沿,轻轻一撑——
皇帝坐了起来。
他比死前更年轻,鬓角的黑发恢复了光泽,眼窝却深陷,像两口枯井,井底燃着金色鬼火。
“第七子,”皇帝开口,声音不是从声带,而是从所有人的胸腔里共振而出,“你来得太迟,也来得正好。”
赛蒙想后退,却发现脚跟被龙骨咬住,动弹不得。
皇帝抬手,指向伊芙琳,“你替我拟诏,却私藏逆心,当剔骨。”
再指向加拉哈德,“你替我守国,却纵容叛徒,当剜目。”
他的指尖逐一扫过剩余四人,宣布各自的刑罚,仿佛死亡只是换了一种朝仪。
最后,他指向赛蒙,“你替我续命,当以全身奉还。”
赛蒙的瞳孔骤然收缩,皮肤下透出金线,像有无数小龙在血管里游窜,随时会破体而出。
伊芙琳怒吼,用匕首割开自己的手腕,血喷涌如注。她高举手臂,让血洒向诏书。
“以血为契,逆命改诏!”
诏书在空中自燃,火却是苍白色,火舌舔上皇帝的虚影,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噼啪声。
皇帝第一次露出惊讶——那火竟在啃噬他的金鳞,把“永生”一寸寸烧成灰烬。
“你……怎敢……”
伊芙琳踉跄站起,每一步都在阶梯上留下血印,“陛下,你忘了——第七子之外,还有第七子的影子。影子不继承血脉,只继承选择。”
她抓住赛蒙的肩,用尽全力一推,把少年推向石棺。
“进去!把属于他的龙骨抢回来!”
赛蒙撞进皇帝怀里,两人一同跌回棺内。
棺盖轰然闭合,龙骨阶梯开始崩塌,碎石与雨幕混为一体。
加拉哈德扛起伊芙琳,嘶吼:“走!”
众人向上狂奔,身后传来龙吟与少年嘶喊交叠的回声——那声音一半痛苦,一半狂喜,像新生,也像葬礼。
当他们冲出崖缝,整座断龙崖在身后坍缩,化作一道深不见底的竖井。
雨停了。
东方既白,第一缕晨光像刀锋,劈开黑云。
伊芙琳跪在地上,血流殆尽,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亮。
“预言改写了,”她轻声说,“第七子没有折返——他替龙眠,余者皆生。”
风从井底吹来,带着淡淡的金色粉尘,落在她掌心。
那是骨粉,也是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