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若烟的警告,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我的心口。
这场对决,从一开始,就不是科学与迷信的较量,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用人命作为祭品的谋杀。
黎明时分,圣女的“圣血祈福”仪式,在村寨中央的祭坛上,如期拉开了帷幕。
悠远苍凉的号角声响起,成百上千的族人聚集在祭坛周围,神情狂热而虔诚。圣女一身素白,在万众瞩目之下,割破自己的手腕,将那传说中蕴含神力的“圣血”,一滴一滴,滴入盛满清水的陶釜之中。
她的动作庄严而神圣,仿佛那流淌的不是鲜血,而是救赎世人的甘霖。
我没有去看那场盛大的表演。我知道,那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通往死亡的华丽序曲。
我的战场,在村寨西侧那片被隔离开来的、死气沉沉的区域。
三十七名病人,或昏迷不醒,或痛苦呻吟,他们的家人围在隔离区外,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们。他们的目光里,没有祭坛那边的狂热,只有被逼到绝境的、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希望。
“按照我说过的,所有进出过隔离区的人,都必须用硫磺皂水洗手。所有病人的呕吐物、排泄物,必须用石灰掩埋,深坑处理。”我冷静地指挥着那几个还愿意追随我的年轻人。
柳若烟深夜的告密,让我彻底清醒了。我不仅要救人,还要赢得比“回光返照”更有效率。
“加大剂量。”我对那几个年轻人说道,“将‘波尔多液’的浓度再提高一些,喷洒频率也增加。我们没有时间慢慢来了。”
我必须在圣女制造的“神迹”假象出现之前,尽可能地控制住病情的发展!
幕玄辰一言不发,始终跟在我身边。他不像是在监督,更像是一尊沉默的、移动的壁垒,将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都隔绝在外。他的存在,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
很快,新一批制作药剂所需的材料被送了过来。
然而,我立刻就发现不对劲了。
送东西来的,不再是之前那几个手脚麻利的年轻人,而是几个面生的中年族人。他们的表情木讷,眼神躲闪,放下东西后,一言不发地就想转身离开。
“站住。”
是幕玄辰开口了。他清冷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那几个族人身体一僵,停下了脚步。
“这些东西,是谁让你们送来的?”幕玄辰走上前,目光在那几袋石灰和硫磺上扫过。
为首的那个族人低下头,瓮声瓮气地回答:“是……是巴桑巫医。他说人手不够,让我们来帮忙。”
巴桑?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个阴魂不散的老家伙,果然不会善罢甘休。
“东西有问题吗?”我压低声音问幕玄辰。我走上前,抓起一把石灰粉,在指尖捻了捻。粉末的质感似乎比之前的要更细腻一些,颜色也微微有些发灰,但差别并不明显。或许只是批次不同?
“说不出来。”幕玄辰的眉头紧锁,他俯下身,凑近那袋石灰,轻轻嗅了嗅。
一股极淡的、夹杂在石灰味里的腥甜气息,若有若无。
“是一种腐草的味道。”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我在军中时,见过南疆有人用这种草的粉末来加速敌军尸体的腐烂,以制造瘟疫。它的气味,和这个很像。”
我的后背瞬间一片冰凉。
腐草粉末!如果这东西真的被混进了石灰里,那么我非但不能给环境消毒,反而会变成一个移动的毒源!我用这些东西去“救治”病人,只会加速他们的死亡!
好一个歹毒的计策!
“胡说八道!”
一个阴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巴桑巫医带着几个长老,面色不善地走了过来。他指着幕玄辰,厉声呵斥道:“你一个外人,懂什么蛊族的草药!休要在此妖言惑众!这些都是我们精心挑选的上好石灰,是为了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
他一出现,那些围观的病人家属立刻骚动起来,看向我们的眼神又带上了怀疑。
“是不是妖言惑众,一试便知。”幕玄辰站直了身体,冷冷地看着巴桑。
“如何试?”巴桑冷笑一声,“难道你要我吃给你看吗?你这个外来的奸细,我看你就是技穷了,想拖延时间!”
他的话极具煽动性,周围的族人立刻对他报以认同的附和。在他们看来,圣女那边已经开始“赐福”,而我这边却在怀疑材料,这本身就是心虚的表现。
我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我总不能说,我怀疑你们下毒吧?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这只会激起更大的民愤。
科学讲究的是证据,而我现在,最缺的就是能够立刻证明这一切的证据。
就在我陷入两难之际,幕玄辰忽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动作。
他一言不发,径直走到那袋被怀疑的石灰前,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猛地抓起了一大把灰白色的粉末!
“你干什么!”我失声惊叫。
然而,已经晚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那满满一把的“石灰粉”,决绝地、猛地倒在了自己裸露的左臂上!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生肉被烙铁烫过的声音响起!
灰白色的粉末接触到皮肤的瞬间,立刻冒起了一股夹杂着黑气的白烟!一股焦糊混杂着腥臭的味道,猛地扩散开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幕玄辰的手臂。
只见那片被粉末覆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发黑,然后开始腐烂、冒出黏腻的血水!皮肤表层像是被强酸腐蚀了一样,瞬间溃烂,露出底下鲜红模糊的血肉!
剧烈的疼痛,让幕玄辰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的额角瞬间爆出青筋,冷汗如同雨下,沿着他坚毅的下颌线滚落。他那张总是冰冷淡漠的俊脸,刹那间惨白如纸,嘴唇也失去了所有血色。
但他没有叫出一声。
他甚至没有去看自己那条已经面目全非的手臂。
他只是抬起眼,用那双因剧痛而愈发黑亮、凛冽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早已面无人色的巴桑巫一,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质问:
“巴桑巫医……这就是你说的……上好的石灰?”
全场死寂。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惨烈而又震撼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
没有人是傻子。
正常的石灰,遇水会发热,但绝不可能在瞬间将人的血肉腐蚀成这般模样!
这是剧毒!
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柳若烟口中,我能赌赢的“奇迹”是什么。
不是神迹,不是妖法。
而是一个男人,在所有人都被神权蒙蔽双眼、无人相信他的时候,选择用最直接、最惨烈、最不容置辩的方式,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我撞开了一条通往真相的血路!
人群中爆发出海啸般的惊呼与哗然!
“天啊!有毒!石灰里真的有毒!”
“那不是石灰!那是腐骨散!我见过!是用来处理染了罪恶诅咒的兽尸的!”
“巴桑巫医!是巴桑巫医让他们送来的!他想害死所有人!”
怀疑、愤怒、恐惧……所有的情绪在瞬间爆发,矛头齐齐指向了那个已经瘫软在地的老巫医。巴桑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看着幕玄辰那条鲜血淋漓的手臂,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被当场揭穿的恐惧与崩溃。
阴谋,在绝对的、惨烈的真实面前,被撕得粉碎。
“幕玄辰!”我发疯似的冲过去,用颤抖的手拂去他手臂上那些仍在腐蚀他血肉的毒粉,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决堤而下。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看着我,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狂风骤雨般的痛惜与后怕。
“还好……你没碰。”
他用那只完好的手,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让我心脏骤然缩紧的、极致的温柔。
他不是在为自己剧烈的痛苦而后怕,他是在为我刚才只是用指尖捻了一下那些粉末而感到后怕。
在这一刻,我看着他惨白如纸的脸,看着他那条血肉模糊的手臂,心中那道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用最惨烈的方式,为我赢得了公正。
也用最无法拒绝的方式,将他自己,永远地、深深地烙进了我的骨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