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若烟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刺入这片狂热与死寂交织的混乱之中,将其瞬间切割开来。
一句“秦二小姐”,一个早已被时光尘封的称谓,在此情此景下,却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冷。
周围的蛊族人面面相觑,显然不明白他们眼中这位地位尊崇的“若烟大人”,为何会认识这个即将被献祭的外来者。那位手持蛇杖的长老,浑浊的眼中也充满了不解与探寻,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在柳若烟那冷淡的目光下,将话咽了回去。
唯有那位盲眼的圣女,她“望”着柳若烟的方向,一直紧绷的身体似乎有了一丝松动。她空灵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情绪——一种压抑的、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的急切。
“若烟,你认识她?你认识这个‘引路人’?”
柳若烟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迈开脚步,缓缓朝我走来。
随着她的靠近,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在我眼前愈发清晰。曾经那个养在深闺,眉眼间总是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嫉妒与傲慢的贵女,已经被彻底磨去了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这片潮湿、幽暗的沼泽浸泡出来的、难以言喻的沉郁与坚韧。她的眼神,不再轻易流露情绪,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苔藓微弱的光,却看不清井底究竟是甘泉,还是毒液。
幕玄辰紧了紧手中的剑,身体微微侧过,依然将我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对于他而言,柳若烟的身份同样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但无论如何,一个本该死去的前朝贵女,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
柳若烟的脚步,停在了距离我们三步之遥的地方。
她没有理会横亘在前的幕玄辰,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径直落在我身上,语气平淡地对那位长老下令:“长老,将他们带到我的住处。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若烟大人!”长老的脸色一变,急声道,“可是献祭的吉时就快到了!圣物的哭泣声越来越凄厉,‘万蛊之皇’的沉睡已经让我们失去了太多的族人,我们不能再等了!”
“我说了,带他们走。”柳若烟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多了一分不容置疑的威严。她缓缓侧过头,看向长老,“还是说,我的话,现在已经不管用了?”
长老被她那冰冷的眼神看得浑身一僵,最终还是不甘地垂下了头,恭声道:“……是。”
说罢,他挥了挥手,两名蛊族战士上前,收起了武器,对着我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但那姿态,更像是押送。
一场箭在弦上的杀局,就这样被柳若烟三言两语强行终止。
我心中没有半分获救的喜悦,反而被一种更深的未知与恐惧所笼罩。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这种被她掌控的感觉,比直接面对死亡更让我感到不安。
在无数道惊疑、不解、甚至敌视的目光中,我和幕玄辰被“请”着穿过村寨。脚下的木板栈道在沼泽的湿气中有些湿滑,两旁吊脚楼的阴影里,我能感觉到一双双眼睛在窥视着我们。
柳若烟的住处在村寨的最深处,是一栋比其他吊脚楼更大、也更独立的建筑。楼外挂着风干的奇异草药和动物骨骼,两名神情冷峻的守卫持着骨矛,如雕像般立在门口。
一踏入屋内,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草味混合着某种腐朽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屋内的光线比外面更加昏暗,只有几盏用兽油点燃的石灯,在角落里散发着昏黄的光。
门,在我们身后被沉重地关上。
压抑的沉默中,我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我甩开那两名战士的钳制,上前一步,死死地盯着她,所有的震惊、疑惑、愤怒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柳若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一年前,宫里传出的消息明明是你已经……”
“死了,对吗?”她替我说完了那两个字,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她走到一张铺着兽皮的木椅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不知是什么的深色液体,慢条斯理地开口:“在这个地方,活着,有时候比死了更需要勇气。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秦二小姐,你觉得,现在问这些陈年旧事,有意义吗?”
她的冷静与漠然,像一盆冰水,将我满腔的激动与质问浇得半冷。
是啊,意义。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她的过去,而是我们的生死。
幕玄辰始终一言不发,但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细节,以及柳若烟的每一个微表情。
“你阻止他们杀我,究竟想做什么?”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因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
柳若烟端起那杯液体,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陶杯边缘。
“我想做什么?”她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问题,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毫无温度的弧度,“我想救我的族人。”
她抬起眼,那双深沉的眸子终于第一次正视着我,缓缓揭开了这个村寨之上,那片名为“天谴”的乌云。
“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急着献祭你?”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因为我们快要撑不下去了。我们蛊族赖以为生的根本——‘万蛊之皇’,陷入了沉睡。它是我族所有蛊虫的母体与核心,它的沉睡,导致所有蛊虫都失去了活力,正在慢慢死去。”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不仅如此,”她继续说道,语气里透出一丝连她自己都难以完全掩饰的疲惫与沉重,“一种诡异的‘衰败病’正在族中蔓延。最开始是无力,然后皮肤上会长出灰白色的斑点,像是发了霉一样,最后……在极度的衰弱中死去。最先遭殃的,就是孩童和老人。”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之前在路上看到的那些村民,他们脸上那种麻木的、死气沉沉的绝望。原来,那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亲人,更是因为整个族群,都正走在一条通往灭亡的道路上。
“圣女和长老们占卜过,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供奉在圣地的神石——也就是你怀里那枚‘哭泣的圣物’,它哀鸣了百年,终于引来了蛊神的震怒与天谴。”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
“而你,秦卿。你的到来,被他们视为神启。你是‘引路人’,你的心脏与灵魂,是平息神石哀鸣、唤醒‘万蛊之皇’的唯一祭品。这是我族流传了数百年的祖训,是他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
原来如此。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哭泣的圣物、引路人、献祭……这一切,都源于这个隐世部族一场深不见底的灭族危机。
我终于明白,为何那些村民的眼神如此狂热,为何那位圣女的悲悯下隐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因为在他们眼中,我的死亡,是换取他们整个族群生存下去的唯一代价。
绝望,如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我淹没。
柳若烟将我所有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她放下茶杯,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再次走到我的面前。
这一次,幕玄辰没有再阻拦。因为我们都清楚,在这间屋子里,在这整个村寨里,反抗毫无意义。我们是砧板上的鱼肉,而她,是那个唯一有资格决定何时下刀的人。
“所以,你明白了吗?”柳若烟的声音压得很低,近得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草药与泥土的气息,“圣女和长老们,给你的是一条死路。一条被他们视作‘荣光’的死路。”
她的目光,如针一般扎进我的眼睛里。
“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我不管你是谁,也不在乎我们在京城那些可笑的恩怨。”她冰冷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最精密的计算,“圣女给你的是死亡,我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给我时间消化这句话里蕴含的巨大信息。
然后,她看着我,说出了她的条件,那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却又是我此刻唯一的希望之光。
“你,能让那枚‘圣物’停止哭泣,或许就能找到唤醒‘万蛊之皇’的方法。治好我族的病,你就是上宾;治不好,祭坛会是你唯一的归宿。”
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沼泽深处传来的、不知名虫豸的鸣叫,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大脑一片轰鸣。
从仇人,到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没有给我慈悲,也没有给我怜悯。她只是冷酷地、赤裸裸地,将我的性命与她全族的命运绑在了一起,然后将这个沉重到令人窒息的难题,扔到了我的面前。
这是一场交易。一场用我的未知能力,去赌一个渺茫生机的交易。
柳若烟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只有一片冰冷的、属于掌权者的审视与决断。她在等我的答案。
她缓缓地,吐出了最后的、决定我命运的问句。
“这场交易,你做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