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县衙的议事厅内，晨光透过木格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赵政整了整略显宽大的官服，迈步走入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场所。厅内已经聚集了十余名官吏，分列两侧跪坐于草席之上。
上首处，沛县令腆着肥硕的肚子，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竹简。他身着绛色官服，腰间玉带勒出深深的赘肉，手指上的金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今日议徭役征发之事。\"县令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朝廷又要征发骊山刑徒，我县需出三百人。\"
赵政目光扫过厅内众人。左侧首位的县丞萧何正襟危坐，面前案几上整齐地摆放着文书笔墨。他约莫三十岁年纪，面容清癯，眼神睿智，手指间还沾着未干的墨迹。
右侧前排，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格外引人注目。他虽穿着亭长服饰，却坐得松松垮垮，嘴角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这便是日后的汉高祖刘邦，此刻还只是泗水亭长刘季。
\"县令明鉴。\"萧何率先开口，声音平稳有力，\"连年征发，民力已疲。可否酌情减免？\"
县令不耐烦地摆手：\"上头催得紧，本官也是无奈。\"
这时，赵政注意到后排几个熟悉的面孔。狱掾曹参面色严肃，腰板挺得笔直；掌管文书的周勃手指关节粗大，似是常年练习弓马；而坐在角落的灌婴虽年纪尚轻，眼神却格外精明。
\"下官有一议。\"赵政适时开口，\"按秦律，可依户等分级服役。上户出二人，中户一人，下户三户共出一人。如此既合律法，又可缓解民困。\"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萧何抬眼看了看赵政，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刘邦则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主吏掾。
县令皱眉思索片刻，忽然笑道：\"此议甚好！就按赵吏掾说的办。\"
议事结束后，众人陆续离去。刘邦特意走到赵政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赵老弟今日所言，颇合我心啊！\"
他声音洪亮，震得赵政耳膜嗡嗡作响。近距离看去，这位未来的汉高祖虽然衣着朴素，眉宇间却自有一股豪迈之气。
\"刘亭长过奖。\"赵政微微躬身。
就在二人交谈时，赵政注意到萧何在不远处静静观察，手中竹简上似乎写着什么。而曹参则与周勃低声交谈，目光不时瞥向这边。
走出县衙，街市上已是人来人往。赵政信步而行，刻意留意着市井间的各色人物。
在肉铺前，一个彪形大汉正在剁肉。他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每一刀下去都精准有力。赵政认出这正是日后的大将樊哙。肉铺旁摆着个狗笼，里面关着几只待宰的土狗。
\"樊屠，今日的狗肉可新鲜？\"路过的一个汉子高声问道。
\"俺樊哙杀的狗，哪日不新鲜？\"大汉声如洪钟，抹了把汗，\"晚上来喝酒！\"
转过街角，一阵悠扬的箫声传来。一个精瘦的汉子坐在屋檐下，面前摆着各色竹制乐器。他手指灵活地在箫孔间移动，正是以吹箫闻名的周勃。几个孩童围在一旁，听得入神。
\"周师傅，给我做个蚕匾吧。\"一个老妇走上前来。
周勃放下竹箫，笑道：\"明日来取便是。\"
再往前走，一处绸缎铺前格外热闹。年轻的灌婴正在向客人展示一匹丝绸，口若悬河：\"这可是正经齐纨，您摸摸这质地......\"
赵政静静观察着这一切。这些日后叱咤风云的人物，此刻还都在市井中为生计奔波。
傍晚时分，他特意绕到城西一处大宅。这便是当地豪强王陵的府邸。高墙深院，门前石狮威严，几个家丁正在洒扫。透过敞开的府门，可见院内亭台楼阁，气派非常。
回到住处时，天色已晚。赵政点亮油灯，在案前铺开绢布，开始绘制沛县势力图。他将今日所见人物一一标注：县令、萧何、刘邦、曹参、周勃、灌婴、樊哙、王陵......
就在他凝神思索时，窗外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极轻，却逃不过他敏锐的耳朵。
赵政缓缓吹熄油灯，屋内顿时陷入黑暗。他的手，悄悄握住了案上的裁纸刀。
窗外的脚步声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确认屋内的动静。就在赵政屏息凝神之际，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赵吏掾，可是歇下了？\"
是萧何的声音。
赵政心中一动，却不急着回应。他轻轻挪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月光下，萧何独自站在院中，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神情平静。
\"萧县丞深夜到访，所为何事？\"赵政压低声音问道。
\"今日在县衙见吏掾献策，颇感佩服。\"萧何的声音不疾不徐，\"有些话，白日里不便多说。\"
赵政沉吟片刻，终是点亮了油灯，开门相迎。
萧何步入屋内，目光在案上未及收起的势力图上停留了一瞬，却什么也没问。他在席上跪坐，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
\"这是近三年沛县徭役征发的记录。\"萧何将竹简推至赵政面前，\"吏掾今日所提分级服役之策，其实三年前就有人提过。\"
赵政展开竹简，借着灯光细看。记录显示，三年前确有人提出过分级服役，但被当时的县令以\"违背秦制\"为由驳回。而提议之人，正是萧何。
\"萧县丞的意思是？\"
\"时移世易。\"萧何意味深长地说，\"如今县令只求讨好上官，无心理政。有些事，你我或可便宜行事。\"
二人一直谈到深夜。萧何对沛县民生了如指掌，对各乡人口、田亩、赋税如数家珍。更让赵政惊讶的是，萧何对天下大势也有独到见解。
\"陈胜起事，天下必将大乱。\"萧何压低声音，\"沛县虽小，却可有所作为。\"
送走萧何时，已是子夜时分。赵政站在院中，望着满天星斗，心潮澎湃。萧何的才干，比他想象的还要出众。
次日清晨，赵政特意起了个大早，往市集走去。
在樊哙的肉铺前，他驻足观看。只见樊哙手起刀落，手法干净利落，每一刀都精准地落在关节处。
\"好刀法。\"赵政忍不住赞叹。
樊哙抬头，见是县衙的吏掾，连忙放下屠刀：\"大人见笑了，混口饭吃的手艺。\"
赵政注意到肉铺旁挂着几条新鲜的狗腿，便道：\"给我切两斤狗肉。\"
趁着樊哙切肉的工夫，赵政状似随意地问道：\"听说你和刘亭长相熟？\"
樊哙顿时眉开眼笑：\"季哥是俺好兄弟！常来喝酒吃肉！\"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樊哙，又在夸我什么？\"
赵政回头，见刘邦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眼神却格外清明。
\"正好遇见赵吏掾。\"刘邦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去喝一杯？\"
三人在肉铺旁的小桌前坐下。樊哙切了一盘狗肉，又打来一壶浊酒。
酒过三巡，刘邦忽然正色道：\"赵老弟觉得，这大秦还能撑多久？\"
赵政心中一震，面上却不露声色：\"刘亭长何出此言？\"
刘邦仰头饮尽杯中酒，目光灼灼：\"陈胜一个戍卒都能称王，这世道，要变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跑到赵政面前：\"吏掾，县令急召！说是朝廷来了特使！\"
赵政与刘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回到县衙，只见一个身着黑色官服的特使正在大发雷霆：\"骊山刑徒名额再加一百！十日内必须征齐！\"
县令在一旁擦着冷汗，连连称是。
特使转向赵政，冷声道：\"你就是提议分级服役的主吏掾？此议暂缓，先按旧例征发！\"
夜幕降临，赵政独坐灯下。特使的到来打乱了他的计划，但也让他更加确信：大秦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
窗外，又响起了脚步声。这一次，脚步声格外急促。
\"赵兄，快开门！\"是萧何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焦急。
赵政刚打开门，萧何就闪身而入，神色严峻：\"出事了。特使在驿馆遇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