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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棹碧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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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姜齐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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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平公吕骜即位那日,临淄城的天色灰蒙蒙的,铅云低垂,压得宫阙飞檐都失了往日的锐气。新君冕服加身,端坐于丹陛之上,接受群臣朝贺。他目光扫过阶下黑压压的臣子,最终落在前排那个身形魁梧、面容沉静的中年人身上——田常。此人已位极人臣,今日更是加拜相国,总揽国政。平公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终究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淹没在宏大的礼乐声中。

田常的府邸,当夜灯火通明,彻夜未熄。心腹谋士们围坐密议,案上摊开一张巨大的齐国疆域图。烛火跳跃,映照着田常深不见底的眼眸。他粗糙的手指沿着地图上一条无形的线缓缓划过,从临淄以东,一直划向大海之滨。“安平,”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硬度,“以此为界,以东沃土千里,尽归我田氏封疆。”

谋士中有人微微吸气:“相国,此疆域…几乎囊括齐国泰半膏腴之地,公室那边……”

田常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公室?平公新立,根基未稳。况且,”他目光扫过众人,“我田氏子弟,早已遍布朝堂州郡。此事,非议者,何惧之有?”他顿了顿,手指重重敲在安平的位置,“明日朝议,便行此事。以‘屏藩公室,拱卫海疆’之名。”

翌日朝堂,田常的奏议如巨石投入深潭。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宗室,颤巍巍出列,声音嘶哑:“相国!安平以东,乃我姜齐立国根本,列祖列宗披荆斩棘所拓!划为私封,此乃裂土分疆,动摇国本啊!”

田常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微微侧身,身后几名身披甲胄的将领便齐齐踏前一步,手按剑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老臣。殿中空气骤然凝固。平公坐在御座上,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抠着冰冷的青铜扶手,指节发白。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看着田常那如山岳般沉稳的背影,又看看阶下那些噤若寒蝉、目光闪烁的群臣,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蔓延上来。

“臣…附议。”一个微弱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是掌管礼制的上大夫。紧接着,“附议”、“相国高瞻远瞩”之声此起彼伏,最终汇成一片嗡嗡的赞同。田常这才缓缓转身,面向平公,躬身行礼:“君上,众议已决,请用玺。”

平公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方沉重的玉玺。内侍颤抖着捧上朱砂印泥。玺印落下,鲜红如血,覆盖在田常早已拟好的诏书上。那红色,刺得平公双目生疼。

诏书颁行,田氏子弟如潮水般涌向安平以东。他们手持相国府符节,驱赶世代居住于此的姜姓小宗、旧贵族,丈量土地,划分阡陌。高大的界碑被深深砸入泥土,上面镌刻着“田氏封疆”四个大字,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原野上,偶尔响起零星的抵抗和哭嚎,但很快就被田氏私兵的铁蹄和刀剑碾碎。旧日飘扬着姜氏图腾的城邑,迅速换上了田氏的旗帜。田常站在新筑的封疆高台上,俯瞰着脚下延绵无尽的沃野,海风带着咸腥味吹拂着他宽大的袍袖。他身后,是沉默如山的甲士,身前,是正在被彻底改写的齐国版图。一个田氏的齐国,已在这片被强行割裂的土地上,悄然孕育。

时间如淄水奔流,不舍昼夜。齐平公吕骜在田常巨大的阴影下,做了十余年无声的君主,最终在一个阴冷的冬日,郁郁而终。灵堂内,白幡低垂,铜灯摇曳着昏黄的光。年仅十余岁的太子吕积跪在冰冷的棺椁前,身上已换上了象征君权的玄端朝服。田常,如今已是须发微霜,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他立于群臣之首,目光平静地扫过新君稚嫩而带着惊惶的脸庞。

“先君骤崩,国不可一日无主。”田常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子仁孝聪慧,当承大统。即日起,继位为君,是为齐宣公。”

他的话音落下,殿内群臣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那声浪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震得少年宣公吕积耳膜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地看向田常,那个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他,仿佛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田常微微颔首,眼神里没有对新君的期许,只有一种深沉的掌控。

宣公即位,田常依旧是相国。然而岁月不饶人,仅仅过了数年,这位一手奠定了田氏霸业根基的枭雄,便在一次巡阅封地归来的途中染了风寒,竟一病不起。消息传回临淄,田府内外一片肃杀。病榻前,田常气息微弱,浑浊的目光扫过跪在床前的几个儿子。最终,他的视线落在跪在稍后位置、一个面容沉毅、眼神锐利的青年身上——田盘。

“盘……”田常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田氏……根基已固……然……公室犹在……如芒在背……汝……需……”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一口暗红的血沫溅在锦被上。他死死抓住田盘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用尽最后力气挤出几个字:“……代……齐……大业……不可……废……”言罢,手臂颓然垂下,双目圆睁,气息断绝。

田盘缓缓掰开祖父冰冷的手指,替他合上眼帘。他站起身,脸上没有任何悲戚,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环视屋内神色各异的叔伯兄弟,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祖父遗志,盘铭记。田氏兴衰,在此一举。望诸叔伯兄弟,戮力同心。”

田常的葬礼极尽哀荣,但田氏内部的权力交接却在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最终,在田常生前心腹旧部的支持下,田盘以其祖父指定的继承人之姿,接过了相国印绶,站到了少年宣公吕积的身旁。宣公看着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新相国,他脸上没有祖父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眼神却更加深邃难测,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宣公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田盘为相,手段与其祖父截然不同。他不再热衷于赤裸裸的武力扩张和强行划界,而是将精力转向内政。他轻徭薄赋,鼓励农桑,整饬吏治。田氏封疆内的百姓,负担确实比公室直辖区域轻了不少。他还广纳门客,无论出身贵贱,凡有一技之长,皆可入其门下。一时间,田府门前车马如龙,贤士云集。临淄街头巷尾,开始流传新相国“仁厚爱民”、“礼贤下士”的美名。

宣公在深宫中,听着内侍们有意无意传来的这些市井赞誉,心中滋味难言。他尝试着询问田盘关于朝政的意见,得到的总是恭敬却疏离的回答:“此等小事,臣自当为君上分忧。” 田盘处理政务的厅堂,俨然成了国中真正的权力中枢。宣公感觉自己像一尊被供奉在庙堂之上的泥塑木偶,金玉其外,却动弹不得。他只能看着田盘一步步收拢人心,看着田氏的根基在祖父打下的疆土上,生出更加繁茂的枝叶。

十五年光阴弹指而过。齐宣公吕积已从懵懂少年成长为青年君主,眉宇间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这一年,田盘在一次巡视河防时,突遇暴雨山洪,虽被随从拼死救回,却已身受重伤,寒邪入体,回临淄后便高烧不退。名医束手,药石罔效。

病榻前,田盘脸色蜡黄,呼吸急促。他强撑着精神,将长子田白唤至近前。田白跪在榻边,紧紧握住父亲枯槁的手。

“午儿……”田盘声音嘶哑,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艰难,“人心……已大半归我田氏……然……公室……名分犹存……此乃……最后一关……”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不可……操之过急……需……待其时……待其……自溃……”

田白重重点头,眼中含泪,却无悲色,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继承:“父亲放心,孩儿明白。田氏代齐,必成于孩儿之手!”

田盘闻言,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终究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缓缓闭上了眼睛。这位以“仁政”之名悄然侵蚀公室根基的田氏第二代掌舵人,就此溘然长逝。

消息传入宫中,宣公吕积屏退左右,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里。窗外夕阳如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田盘死了。这个十五年来如同无形枷锁般套在他身上的男人,终于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解脱与更深的恐惧的情绪,悄然爬上他的心头。然而,当田白身着素服,以新任田氏宗主、新任相国的身份入宫觐见时,宣公看着那张年轻却沉稳得可怕的脸,看着他眼中深藏的锐利锋芒,那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田氏的阴影,并未散去,它只是换了一个更年轻、更隐忍、也更危险的面孔。

田白继任相国后,对齐宣公吕积的礼数愈发周全,几乎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朝堂之上,他必躬身请示;宫廷饮宴,他必执臣子礼。然而,所有关乎国计民生的实权,尤其是兵权,却被他以“为君分忧”之名,牢牢攥在田氏手中。宣公的谕令,若无田白附署,便是一纸空文;而田白的决策,却总能畅通无阻。

宣公心中的憋闷与日俱增。他正值壮年,空有国君之名,却无半点国君之实。每每看到田白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群臣俯首听命,他便感到一种被架在火上炙烤的屈辱。他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一个证明自己仍是齐国之主的机会。而邻国的纷争,尤其是西面那个曾经称霸、如今却陷入卿大夫内斗泥潭的晋国,成了他眼中最好的目标。

宣公四十三年,一个春日。宣公在朝会上,目光灼灼地扫过群臣,最后落在垂手侍立的田白身上:“寡人闻晋国六卿相攻,内乱不休。此乃天赐良机!我大齐兵强马壮,正当西向,以扬国威于天下!相国以为如何?”

田白抬起头,脸上是一贯的恭谨,眼神却平静无波:“君上圣明。晋国衰弱,确是我齐拓展疆土之良机。臣愿为君上驱策,整饬军备,克日西征。”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未反对,也未表现出过分的热情,仿佛这只是一件例行公事。

宣公心中一阵激动,仿佛久困的猛兽终于嗅到了猎物的气息。他大手一挥:“好!传寡人旨意,起倾国之兵,伐晋!”

旌旗蔽日,战鼓震天。齐国大军浩浩荡荡开出临淄,向西进发。宣公身着戎装,亲自坐镇中军。这是他即位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受到号令千军万马的快意。田白作为相国兼统帅,策马随侍在侧,沉默地执行着君王的每一个命令,如同最忠诚的臣子。

大军如狂飙般席卷晋国东部。黄城的城墙在齐军猛烈的冲车撞击下轰然倒塌,烟尘弥漫,守军溃散。宣公站在战车上,看着城头飘扬的晋国旗帜被砍倒,换上齐国的玄鸟大纛,胸中豪情激荡,连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他挥剑指向更西的方向:“进军!围阳狐!”

阳狐城下,齐军连营数十里,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云梯如林,箭矢如雨。城头的晋军拼死抵抗,滚木礌石倾泻而下。惨烈的攻防战持续了数月,阳狐城摇摇欲坠,却始终未能攻克。晋国其他地方的援军虽被内乱牵制,但零星的反击也让齐军疲于应付。秋去冬来,寒风凛冽,齐军士卒在冰冷的泥泞中苦战,士气日渐低落。

中军大帐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宣公脸上的阴霾。他看着案上堆积的伤亡奏报和粮草告急的文书,眉头紧锁。田白侍立一旁,适时地开口,声音沉稳:“君上,阳狐城坚,晋人困兽犹斗。今寒冬已至,士卒疲惫,粮草转运艰难。若顿兵坚城之下,恐师老兵疲,为天下笑。不若……暂且班师,来年再图?”

宣公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甘:“班师?寡人亲征,岂能无功而返!”他环顾帐中诸将,那些曾经在临淄朝堂上对他唯唯诺诺的将领们,此刻却都低垂着头,目光闪烁,无人敢与他对视。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他明白,没有田白的首肯,没有这些田氏将领的支持,他的“王命”寸步难行。

良久,宣公颓然坐回案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依相国之见,当如何?”

田白躬身:“君上明鉴。晋国已受重创,黄城已毁,阳狐亦胆寒。我军虽未竟全功,然已扬威于河济之间。此战,足显君上之武略。臣以为,可留偏师监视阳狐,大军凯旋临淄,休养生息,待来年春暖,再择弱而击,必能拓土开疆。”

宣公看着田白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听着他滴水不漏的分析,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是田白给他铺好的台阶,也是唯一能下的台阶。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准奏。”

次年,宣公心中的征服之火并未因阳狐之挫而熄灭,反而因憋屈而烧得更旺。他不敢再碰难啃的晋国,转而将目光投向南方相对弱小的鲁国及其附庸。这一次,他甚至不再寻求田白的“建议”,直接下诏:“伐鲁!取葛、安陵!”

田白依旧没有反对。他默默地调兵遣将,齐军再次南下。葛邑、安陵,这些小城在齐国大军的碾压下,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城破之时,宣公站在葛邑残破的城楼上,俯瞰着城内升起的滚滚浓烟和四处奔逃的鲁人,一种扭曲的快意涌上心头。他需要这种征服感,哪怕对象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邑,也能暂时麻痹他那颗被架空的心。

第三年,宣公的征服欲更加炽烈。他再次挥师南下,目标直指鲁国北部重镇。这一次,鲁人集结了更多兵力,依仗地利顽强抵抗。战斗异常惨烈,齐军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最终攻破城池。当齐国的旗帜终于插上那座沾满血污的城头时,宣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近乎狰狞的笑容。他享受着士兵们“万岁”的欢呼,仿佛自己真的是一位开疆拓土的雄主。

然而,每一次“凯旋”回到临淄,面对堆积如山的国库消耗奏报和阵亡将士抚恤名单,宣公心中的空虚和恐惧便如潮水般涌来。田白依旧恭敬地向他汇报着“君上的赫赫武功”,但那平静无波的语调,听在宣公耳中,却像是最无情的嘲讽。他征伐得越多,国力消耗越大,田氏在后方赈济灾民、安抚流亡、掌控州郡的权力,就越发稳固。他像一头被蒙上眼睛、只知道向前猛冲的蛮牛,而缰绳,始终牢牢握在田白手中。

战争的狂热如同燎原之火,短暂地烧尽了齐宣公吕积心中的积郁,却也迅速耗尽了齐国的元气。三载征伐,府库为之半空,丁壮死伤枕藉。当宣公四十八年的寒风再次卷过临淄城头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空虚攫住了这位已近暮年的君主。他鬓角染霜,眼窝深陷,昔日亲征时的锐气早已被深宫岁月消磨殆尽。只有偶尔望向西方或南方时,眼中还会闪过一丝不甘的火焰。

这一年初冬,一份来自前线的军报被呈上宣公的案头。田白侍立一旁,声音平稳无波:“启禀君上,我军前锋已攻入鲁境,兵锋直指郕邑。郕邑守将闻风丧胆,开城请降。此城已入我大齐版图。”

“郕邑……”宣公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案几。这又是一个新的名字,一个新的战利品。然而,这一次,他心中却掀不起丝毫波澜。没有征服的快意,没有扬威的豪情,只有一种深沉的麻木和厌倦。他仿佛看到郕邑城头升起的齐国旗帜,看到城内百姓惊恐的眼神,看到士兵们疲惫而漠然的脸……这一切,与他深宫中的囚笼又有何异?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怠:“知道了。着有功将士,按例封赏。退下吧。”

田白躬身应诺,悄然退去。殿内只剩下宣公一人。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几只寒鸦掠过枯枝,发出凄厉的鸣叫。他望着宫墙外隐约可见的市井轮廓,那里有他从未真正统治过的子民,有他耗费国力夺来的、却从未踏足的土地。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将他紧紧包裹。他这四十八年的国君生涯,究竟留下了什么?是几座被焚毁的城池?是无数埋骨他乡的将士?还是一个被田氏牢牢掌控、徒有其名的空壳?

数年后,田氏传至田和手中。

时光在死寂中流逝。宣公五十一年,深冬。临淄城被一场罕见的大雪覆盖,琼楼玉宇,一片素白。宣公的寝殿内,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股沉沉的暮气。他躺在厚厚的锦衾中,形容枯槁,气息微弱。他已经病了很久,药石无效。田和每日必来问安,神色依旧恭谨,但宣公浑浊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他眼底深处那潭静水下的暗流。

这一日,雪后初霁,一缕惨淡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宣公脸上。他忽然精神一振,挣扎着想要坐起。内侍慌忙上前搀扶。宣公的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那片被白雪覆盖的、属于姜齐的宫阙,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君上?”内侍轻声呼唤。

宣公的目光渐渐涣散,最终凝固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他仿佛看到了祖父平公在田常面前颤抖着用玺的模样,看到了自己少年登基时田常那如山的身影,看到了田盘病榻前的嘱托,看到了田和那张年轻而深不可测的脸……一幕幕画面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阳狐城下那场未能如愿的围城战,定格在郕邑城头那面陌生的旗帜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像是叹息,又像是解脱。手臂颓然垂下,再无声息。

消息传出,宫钟悲鸣。田和第一时间赶到,主持丧仪。他面色沉痛,指挥若定,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群臣匍匐在地,哭声震天,但有多少是为逝去的君主,又有多少是为即将到来的权力更迭而惶惑?

不久,太子吕贷在田和的主持下,于先君灵柩前继位,是为齐康公。新君年轻,面色苍白,眼神怯懦,在田和那沉稳如山的气度面前,显得更加渺小无助。田和率群臣朝拜新君,山呼万岁之声在空旷的灵堂中回荡。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站在新君身侧、掌控着一切的男人身上。宣公的时代结束了,带着他的不甘与征伐,彻底沉入了历史的尘埃。而属于康公吕贷的时代,从一开始,就笼罩在田氏巨大的阴影之下,注定短暂而黯淡。

新君即位,齐康公吕贷,这个在父辈阴影和田氏权柄夹缝中长大的年轻人,并未如他父亲宣公那般,试图用对外征伐来证明自己。相反,他像一株从未见过阳光的藤蔓,骤然被推上风口浪尖,巨大的惶恐和无所适从瞬间淹没了他。他选择了最直接的逃避——沉溺于酒色。

临淄宫城深处,丝竹管弦日夜不息。康公的寝殿里,弥漫着浓郁的酒气和脂粉香。美酒如泉,从精致的青铜酒爵中倾泻而出,流入康公和他的宠臣、美姬口中。他们放浪形骸,嬉笑怒骂,将朝政国事抛诸脑后。殿内金碧辉煌,暖炉熏人,一派醉生梦死的景象。康公斜倚在软榻上,面色潮红,眼神迷离,任由宠姬将美酒喂入口中。他偶尔抬眼望向殿外,那里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冰冷的宫墙,看一眼,便觉得心头烦闷,于是又仰头灌下一大口酒,试图用那灼热的液体浇灭心底深处那无法言说的恐惧——对田和,对那无处不在的田氏阴影的恐惧。

与此同时,相国府邸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象。田和的书房,烛火常常亮至深夜。他召集心腹谋士,商议的不是如何迎合君王的享乐,而是如何进一步收拢民心,巩固田氏根基。

“君上耽于酒色,赋税日重,民怨渐起。”一位门客忧心忡忡地说,“相国,此非长久之计。”

田和放下手中的简牍,目光沉静:“民怨,乃田氏之机。传我令:田氏封疆之内,今年田租,减半征收。凡遇灾荒,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不分畛域。”

命令迅速下达。当公室直辖区域的百姓为沉重的赋税和官吏的盘剥叫苦不迭时,田氏封疆内的百姓却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恩惠。粮仓打开了,金黄的粟米流入饥民手中;田租减半的消息如同春风,吹散了笼罩在农夫心头的愁云。田和还时常轻车简从,深入乡间。在淄水河畔一个被洪水冲毁的村落,田和跳下马车,不顾泥泞,亲自搀扶起一位哭泣的老妪,将一袋粮食塞到她手中。他挽起袖子,与田氏家臣一起,帮着村民清理废墟,重建家园。汗水浸透了他的布衣,泥浆沾满了他的裤腿。

“相国大人!您真是活菩萨啊!”老妪颤巍巍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周围的村民也纷纷跪倒,感激涕零。

田和连忙扶起老人,声音温和而有力:“老人家请起。田氏受封于此,自当庇护一方百姓。此乃本分,何足挂齿?”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齐国。临淄城内的酒肆茶坊,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田相国又亲自去乡下赈灾了!还帮着百姓修房子呢!”

“唉,再看看咱们宫里那位……除了喝酒玩女人,还会什么?”

“可不是嘛!公室的税吏凶得像豺狼,田相国那边却减租放粮……这世道……”

“嘘!小声点!不要命啦!”

“怕什么?现在谁不知道,这齐国,真正做主的,是相国府那位!”

这些议论,不可避免地飘进了宫墙。康公身边并非全是谄媚之徒,也有几位忧心忡忡的老臣。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室,趁着康公酒醒的片刻,跪地泣谏:“君上!田和收买人心,其心可诛啊!长此以往,国人只知有田氏,不知有姜齐!君上当振作精神,亲理朝政,收回权柄才是!”

康公醉眼惺忪,听着老臣的哭诉,只觉得头痛欲裂,心烦意乱。他烦躁地挥挥手:“聒噪!田相国……田相国替寡人分忧,治理国事,有何不好?民心归附,亦是寡人之福!休得多言,退下!”

老宗室看着康公那副烂醉如泥、不知死活的样子,老泪纵横,绝望地以头抢地:“君上!姜齐社稷危矣!危矣啊!”最终,他被内侍强行架了出去。殿门关闭,隔绝了那凄厉的呼喊。康公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又端起酒爵,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他宁愿沉醉在这虚幻的安宁里,也不愿去面对那令人窒息的现实——那个在民间声望日隆、在朝堂一手遮天的田和,才是齐国真正的主宰。而他吕贷,不过是这深宫里一个华丽的囚徒,一个连醉生梦死都需要别人“恩赐”的傀儡。

时光在醉生梦死与励精图治的鲜明对比中悄然流逝。齐康公吕贷在深宫中浑浑噩噩,不知岁月几何。直到一个寒意刺骨的深秋清晨,宿醉未醒的康公被一阵不同寻常的甲胄碰撞声惊醒。

寝殿大门被粗暴地推开,一队身披重甲、手持利刃的武士鱼贯而入,分列两旁。刺骨的寒风灌入温暖的殿内,吹散了浓重的酒气和脂粉味。康公惊坐而起,宿醉带来的头痛让他眼前发黑,他惊恐地看着门口。逆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步踏入——田和。他依旧穿着相国的朝服,但脸上惯有的恭谨之色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漠然。他身后,跟着几名面无表情的田氏心腹将领。

“田……田相国?”康公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你……你这是何意?”

田和站定,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康公,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君上,您登基以来,沉溺酒色,不理朝政,荒废社稷,致使民怨沸腾,国本动摇。臣,身为相国,受先君托付之重,不能坐视姜齐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康公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酒意全消,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你……你想造反?!”

“造反?”田和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臣不敢。臣只是为江山社稷计,不得不行非常之事。”他微微侧身,让开道路,“请君上移驾。海滨清静之地,正宜颐养天性。”

“不!寡人不去!寡人是齐国之君!你……你这是谋逆!”康公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挣扎着想要扑向田和,却被两名如铁塔般的甲士死死按住双臂。

田和不再看他,对领头的将领点了点头。那将领手一挥,甲士们不由分说,架起瘫软如泥、涕泪横流的康公,拖出了寝殿。殿内,康公那些惊慌失措的宠姬和内侍跪了一地,瑟瑟发抖,无人敢抬头。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公开的宣告。一辆简陋的青布马车,在数百名精锐甲士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临淄高大的城门,一路向东,朝着冰冷的海岸线疾驰而去。车内的康公,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曾经属于他吕氏的江山。

数日后,马车抵达了齐国东部荒凉的海岸。眼前是一片嶙峋的礁石和灰暗的大海,海浪拍打着悬崖,发出沉闷的轰响。一座孤零零的小岛,如同被遗忘的棋子,漂浮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岛上只有一个小小的渔村和一座破败的、象征性保留给康公的城邑——姑且称之为“城”,不过是几间稍大的石屋围着一圈矮墙。

甲士们将面无人色的康公和他的几名贴身老仆“请”下马车,押上一条小船,渡海登岛。海风凛冽,带着咸腥和绝望的气息。康公踏上小岛泥泞的土地,环顾四周,除了茫茫大海、嶙峋礁石和低矮破败的屋舍,便是那些看守他、如同石像般沉默的田氏士兵。田和站在岸边,并未登岛,只是隔着波涛,远远地望了一眼岛上那个渺小的身影。

“君上,”田和的声音通过传令兵清晰地送到岛上,“此岛清幽,远离尘嚣,正合君上颐养。岛上一城,岁入可奉君上起居,并供奉姜氏宗庙香火。望君上在此,静思己过,安度余年。”他的话语依旧保持着表面的礼数,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针,扎在康公心上。

小船载着田和离去,消失在海天相接处。康公孤零零地站在荒凉的海岛上,望着那艘远去的船,望着对岸那片再也无法踏足的故土,终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瘫倒在冰冷潮湿的沙滩上。海风呜咽,卷起细碎的沙砾,仿佛在为姜齐的末代君主奏响最后的挽歌。他名义上还拥有“一城”的食邑,还肩负着“奉其先祀”的责任,但这最后的立足之地,也不过是田氏掌心随时可以捏碎的泡沫。

海岛的冬天,是深入骨髓的湿冷。咸腥的海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日夜不停地抽打着岛上的一切。康公吕贷蜷缩在所谓的“行宫”里——那不过是岛上稍大些的石屋,墙壁粗糙,缝隙里灌满了寒风。屋内唯一的取暖之物,是一个小小的炭盆,微弱的红光映着他枯槁蜡黄的脸。他裹着破旧的裘皮,依旧冻得瑟瑟发抖,咳嗽声撕心裂肺。

“君上,喝口热汤吧。”唯一跟随他流放至此的老内侍端着一碗浑浊的菜汤,小心翼翼地劝道。汤里飘着几片烂菜叶,不见半点油星。

康公厌恶地推开碗,汤汁溅湿了破旧的衣袖:“滚开!寡人要酒!要肉!”他的声音嘶哑,带着癫狂的怒意。流放之初,岛上那点微薄的岁入尚能勉强维持他最低限度的酒肉供应,让他能在醉乡中逃避现实。但近几个月,送来的物资越来越少,越来越劣。酒变成了浑浊的劣酒,肉食更是早已断绝。

老内侍扑通跪下,老泪纵横:“君上……岛上……岛上实在……田氏派来的税吏说,今年渔获欠收,岛上赋税……赋税都交不齐了……送来的只有这些……”

“赋税?交不齐?”康公猛地站起来,因虚弱和愤怒而摇晃,“那是寡人的食邑!寡人的!他们敢克扣寡人的用度?!”他冲到门口,一把拉开沉重的木门。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粒扑面而来,呛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门外,是铅灰色的天空下荒凉的海滩,几个穿着破烂皮袄的渔民正拖着破网,在冰冷的海水里艰难跋涉。远处,税吏居住的石屋门口,两个田氏士兵抱着长戟,如同礁石般矗立,冷漠的目光扫过这边。

康公的咆哮被海风吹散,无人回应。他颓然退回屋内,重重关上木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一点点淹没了他。他明白了,田和留给他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食邑,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牢笼,一个缓慢窒息的过程。那“奉其先祀”的责任,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他连醉死过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又熬过了几个月。岛上送来的物资彻底断绝了。税吏冷漠地告知老内侍:“相国有令,岛民困苦,赋税全免。君上用度,自行筹措。” 自行筹措?在这除了礁石和海浪一无所有的荒岛上?康公最后的幻想破灭了。

饥饿,成了最凶恶的敌人。起初还能靠老内侍偷偷变卖带来的几件旧衣饰,向渔民换些鱼虾果腹。很快,连这也做不到了。渔民们自身难保,看他们的眼神也只剩下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深秋的一个黄昏,寒风呼啸。康公饿得眼前发黑,胃里像有火在烧。他跌跌撞撞地走出石屋,像幽灵般在岛上游荡。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岛屿背风面一处陡峭的斜坡下。这里乱石嶙峋,背阴处尚未融化的残雪泛着肮脏的灰白色。他茫然四顾,目光最终落在坡底一处被雨水冲刷出的浅坑上。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他扑到坑边,用冻得僵硬、指甲剥落的手指,疯狂地抠挖着坑底的冻土和碎石。泥土混着沙砾,磨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渗出,染红了冰冷的泥土。他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近乎野兽的本能在驱使着他。挖!挖出一个坑来!挖出……火塘?灶?

老内侍寻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曾经尊贵无比的君主,像一条濒死的野狗,蜷缩在冰冷的土坑里,双手鲜血淋漓,拼命地扒拉着泥土和碎石,试图在坑底堆起几块石头。旁边,散落着几根湿漉漉、根本无法点燃的枯枝。

“君上!君上啊!”老内侍扑过去,抱住康公,嚎啕大哭。

康公抬起头,脸上沾满泥污和血渍,眼神空洞而狂乱,嘴角却咧开一个怪异扭曲的笑容,声音嘶哑如同破锣:“看……寡人……挖了个灶……挖了个灶……有灶了……就能生火……煮食……”他猛地推开老内侍,抓起一把混着沙砾的泥土,就要往嘴里塞,“煮……煮……”

老内侍死死抱住他的手臂,哭喊着:“不能吃啊君上!那是土!是石头啊!”

康公的动作僵住了。他低头看着手中肮脏的泥土,又抬头看看灰暗的天空,看看冰冷的大海,看看远处税吏石屋前那两道如同雕塑般的身影。一股巨大的悲怆和荒谬感猛地冲垮了他。他张开嘴,想哭,想喊,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漏气风箱般的怪响。最终,他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那个象征着他帝王生涯最终结局的、冰冷的土灶坑里,昏死过去。

就在康公于钭坡上绝望挣扎的同时,遥远的临淄城内,田和的府邸灯火辉煌。一场盛大的宴会正在举行。田和端坐主位,接受着群臣和门客的轮番敬酒。丝竹悦耳,舞姿曼妙,觥筹交错间,尽是阿谀奉承之声。

“相国仁德,泽被苍生!免去海岛赋税,活民无数啊!”

“姜氏无道,天厌之!相国此举,实乃顺应天命!”

“齐国在相国治下,方得海晏河清!我等敬相国!”

田和面带微笑,举杯回应,目光深邃。他望向东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夜幕,看到那个在荒凉海岛上奄奄一息的末代君主。他收回目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辛辣的液体滑入喉中,带来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满足感。姜齐的最后一缕气息,即将在那座孤岛上彻底断绝。而他田氏的新齐国,已然在旧王朝的废墟上,冉冉升起。

齐康公吕贷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在钭坡那场徒劳的挣扎后,迅速地黯淡下去。他被老内侍和仅存的一个忠仆连拖带抬地弄回那间冰冷潮湿的石屋,自此便再未能起身。持续的寒冷、深入骨髓的饥饿、以及彻底绝望带来的精神崩溃,彻底摧毁了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他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昏睡,偶尔醒来,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渗水的霉斑,口中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呓语,有时是“酒”,有时是“肉”,有时是“父王”,有时是“田和”。

老内侍心如刀绞,却束手无策。岛上唯一的医者,是那个兼任税吏的田氏小吏,他只在最初象征性地来看过一次,留下几包无关痛痒的草药,便再未露面。渔民们自身难保,偶尔送来几条小鱼或一小袋捡来的海菜,已是莫大的善意。

深冬。一场罕见的暴风雪袭击了海岛。狂风裹挟着鹅毛大雪,疯狂地抽打着石屋,发出凄厉的呼啸。缝隙里灌进来的寒风,吹得那点可怜的炭火奄奄一息。屋内冷得如同冰窖。

康公躺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上盖着所有能找到的破布烂絮,依旧止不住地颤抖。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脸颊深陷,颧骨高耸,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的灰败。老内侍跪在榻边,用自己枯瘦的身体尽量为他挡住风口,徒劳地搓着他冰冷僵硬的手。

“冷……冷……”康公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音。

“君上……再忍忍……风雪……风雪就快停了……”老内侍哽咽着,将最后一点炭火拨旺些,但那点微光在无边的寒冷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康公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一条缝,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似乎想看清什么。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老内侍身上,而是越过他,投向虚空,投向那被狂风怒雪封锁的门外,投向那片他再也无法踏足的故土。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在他眼中闪过——是刻骨的怨恨?是无尽的悔意?还是彻底的解脱?

他的嘴唇又动了动,这一次,老内侍将耳朵几乎贴到了他的唇边,才勉强听到几个破碎的音节:“……宗庙……香火……”

老内侍的眼泪瞬间决堤:“君上!老奴在!老奴……”

康公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如同叹息般的“嗬……”声,随即,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彻底断绝了。他那双曾经目睹过宫廷繁华、也饱尝了流放屈辱的眼睛,依旧半睁着,空洞地望着石屋低矮的、被烟熏黑的屋顶,仿佛还在质问着苍天,又仿佛只是凝固了生命尽头那无边的死寂。

风雪依旧在屋外肆虐,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老内侍呆呆地跪在冰冷的尸体旁,过了许久,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君上——!”这声哭喊,瞬间被淹没在狂暴的风雪声中,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康公的死讯,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石子,没有在齐国掀起任何波澜。田和接到岛上税吏的例行呈报时,正在相国府的书房中批阅公文。他展开那份简陋的竹简,目光平静地扫过上面寥寥数语:“吕贷,于今岁寒冬,病卒于岛。”

他放下竹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悲戚,也无欣喜,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公务。他提起笔,在另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书上,流畅地写下几行字,然后唤来侍从:“传令:吕贷既卒,岛上姜氏仆役,就地遣散为民。其居所,封存。另,着太史令,记:齐康公贷,薨。”

命令简洁而冷酷,彻底抹去了姜齐最后一位君主存在的痕迹。没有国丧,没有哀悼,没有对身后事的任何安排。那个曾经名为“食邑”的荒岛,连同岛上那个简陋的石屋和康公冰冷的尸体,仿佛从未与齐国的历史有过交集。

数日后,临淄城东,那座曾经属于姜齐公室、如今早已门庭冷落的宗庙,迎来了几名面无表情的田氏属吏。他们手持田和的手令,在守庙老宫人惊愕而绝望的目光中,径直闯入肃穆的殿堂。

“奉相国令,吕贷已卒,姜氏绝嗣。此庙,封存!”

沉重的朱漆大门被缓缓合拢,巨大的铜锁落下,发出沉闷而冰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庙宇间久久回荡。殿内,供奉着姜太公以降历代齐侯的神主牌位,在骤然黯淡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孤寂。香案上,最后几柱未曾燃尽的线香,升起几缕细弱、颤抖的青烟,如同姜氏一族最后残存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盘旋、挣扎,最终无声无息地消散殆尽。

殿门之外,风雪初霁,惨淡的阳光照在冰冷的铜锁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老宫人跪在紧闭的庙门前,浑浊的老泪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石阶上。他知道,这锁落下,锁住的不仅是一座庙宇,更是一个绵延数百年、曾经称霸东方的古老血脉。姜齐的香火,至此,彻底断绝了。

消息像一阵轻风,悄然掠过临淄的街巷。酒肆里,有人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海岛上那个……没了。”

“哪个?”

“啧,还有哪个?就以前宫里那位呗!”

“哦……死了?唉,也是可怜人。”

“可怜?他活着的时候除了喝酒玩女人,管过咱们死活吗?看看现在,田相国治下……不,现在应该叫君上了。咱们日子好过多了!”

“也是……死了也好。姜齐?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啊,是田氏的天下喽!”

人们的语气中,或许有一丝唏嘘,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甚至是对新时代隐隐的期待。姜齐的覆灭,吕氏的绝祀,在升斗小民眼中,远不如柴米油盐来得真切。那个曾经辉煌的姜姓齐国,连同它的最后一位君主,就这样被遗忘在了历史的风雪之中,如同那座被封锁的宗庙,再无人记起,也再无人祭奠。而一个崭新的、属于田氏的齐国,正踏着旧王朝的废墟,昂然走向属于它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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