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的手心还攥着那撮药粉，指节发白。风从废墟的断口灌进来，吹得他额前碎发乱颤，可他一动没动。
楚绾跪在地上，剑拄着地，呼吸有些不稳。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阿蛮站在老姜头身边，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始终没松开腰间的短刃。老姜头靠在残破的门框上，脸色发青，腿上的旧伤显然又犯了。
巨兽站在街心，胸口那团血光缓缓旋转，灰雾不断从它掌心溢出，像一层薄纱盖向全镇。人们的眼神越来越空，连刚才喊出声音的那些人，也开始低头沉默。
齐昭闭上了眼。
不是放弃，是看。
明心眼开启的瞬间，世界变了。他不再看见巨兽庞大的躯壳，而是透过那层星屑与黑铁的外壳，直视其内里——无数灰线从镇民头顶抽出，如根须般缠绕、汇聚，最终扎进巨兽胸腔，在血色光团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每一根线都裹着一段记忆：孩子踩水坑时的笑声，妇人晾衣时哼的小调，老人晒太阳打盹的模样……全被压缩、封存，成了支撑这怪物存在的养料。
可就在某条线轻微震颤的刹那，整张网都抖了一下。
齐昭睁开了眼。
“我知道了。”他说，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它不怕打，怕记得。它的护盾不是用力量撑的，是靠‘没人想起来’才稳的。”
阿蛮皱眉：“可刚才大家喊了几句，它不是也裂了吗？”
“对，但不够。”齐昭摇头，“一个人想起一件事，就像往河里扔了颗小石子，涟漪一圈就散了。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等谁突然想起来，是要把所有人的记忆连起来，一起烧它。”
楚绾喘了口气，嗓音微哑：“怎么连？”
齐昭没答，转身走回铜盘边。他打开药囊，手指在里面快速翻找，取出远志、合欢皮、甘草、酸枣仁四味药材。不用碾磨，他直接用手揉搓，掌心发热，药粉渐渐泛出淡淡暖意。
“这些药本来是用来安神的。”他一边操作一边说，“但现在不治病，是叫魂。”
他将药粉倒入铜盘残烬中，蹲下身，点燃火折。火焰腾起，带着药香升腾而起，却不散，反而在他双手合拢的动作下被轻轻压住。
他闭上眼，指尖触着烟气。
心意一点点沉进去——李婆婆临终前握着他手的温度，老姜头偷偷塞进他口袋的蜜饯甜味，阿蛮第一次吃到糖糕时咧嘴大笑的样子……还有昨夜那盏摇晃却始终未灭的油灯。
这些都不是大事。可正是这些小事，让他知道什么叫活着。
烟气开始变色，由灰白转为淡金，像晨光初照时的雾，轻柔地扩散开来。
阿蛮盯着那雾，耳朵微微抖了抖：“这味儿……有点不一样。”
“它能带东西。”齐昭低声说，“不只是药效，是情绪。是谁记得什么，是谁在乎什么。现在，我们让它替我们说话。”
药雾越扩越广，飘过倒塌的屋梁，拂过呆坐的人群，落在那些低垂的肩头、麻木的脸上。
起初没人反应。
楚绾盯着巨兽，眉头紧锁：“它在加大灰雾输出。”
果然，巨兽抬起手掌，更多的灰雾倾泻而下，试图压制那层金光。两股气息在空中交锋，一时僵持。
齐昭仍跪在铜盘前，双手没放下来，额角却已渗出汗珠。他咬了咬牙，继续催动心意，不让药雾断流。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个蜷缩的老汉忽然动了动。
他眼皮一跳，喉咙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卡了很久的东西。
“我……”他喃喃道，“我给孙子买的糖……三文钱……黄纸包的……”
这句话很轻，可药雾猛地一亮，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气。
齐昭立刻起身，快步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声音温和：“您还记得？他还爱吃别的吗？”
老汉眼神晃了晃，像是在努力抓什么：“他……喜欢吃灶糖，冬天总缠着我买……有一次摔了碗，我还打了他手心……”
话音未落，药雾骤然加速扩散，金色更浓了一分。
阿蛮眼睛一亮：“有用！真的有用！”
齐昭回头看向楚绾：“它怕记得，更怕被人听见。你现在不出手，等它护盾全稳了，咱们谁都动不了。”
楚绾点头，撑着剑想站起来，可腿一软，又跪了回去。她咬牙，强行提气。
“别急。”齐昭从药囊抓了一把新配的药粉，高高扬起，“我来让它听得更清楚点。”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全镇大喊：
“还记得吗？谁家锅里还温着饭？谁床头还留着半块饼？谁答应过明天带孩子去赶集？”
没人回应。
他又喊：“你们不是忘了！是有人不想让你们想起来！”
依旧沉默。
齐昭不退，反而往前走了几步，站到废墟最高处，举起药粉，迎着风撒开。
“以情入药——唤！”
药粉遇风即燃，化作一团金雾炸开，如涟漪般席卷全镇。每一个吸入这雾的人，眼皮都轻轻颤了一下。
街对面，一名年轻男子突然抬头，望着自家塌了一半的屋子，声音发抖：“我娘……早上给我留了面……她说趁热吃……”
旁边一位老妇人浑身一震，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家儿子……最爱吃糖糕……每次都要两个……”
一句接一句，声音从各处响起。
“我记得我媳妇绣的枕头花……是桃花。”
“我闺女昨天还问我月亮是不是饼……”
“我爹临走前说……柴火垛底下埋了坛酒……留给我娶亲用……”
每一声，都像针扎进巨兽胸口。
那团血光剧烈震颤，裂痕越来越多，旋转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楚绾抓住机会，强撑起身，剑尖指向巨兽咽喉。
阿蛮也冲到了齐昭身边，低声问：“接下来呢？”
齐昭看着满街逐渐苏醒的人，又望向那即将崩解的护盾，嘴角微微扬起。
“接下来？”他说，“让它听听，什么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