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东的电话和新闻里喧嚣的“四万亿”,像是一剂强心针,让林向洋濒临绝望的心跳恢复了些许力度。然而,强心针终究无法立刻治愈沉疴,当意识的微光重新聚焦于冰冷的现实,那刺骨的寒意便以更凶猛的方式反扑上来。
希望是远处的灯塔,风浪却是眼前的噬人巨口。
第二天一早,林向洋是被手机铃声惊醒的——不是催他起床的闹钟,而是银行信贷部王经理的专属铃声。这铃声在过去一个月里,几乎成了他的噩梦序曲。他一个激灵坐起,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按下接听键,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沙哑。
“王经理,早啊。”
“林总,不早啦。”王经理的声音带着公式化的客气,底下是磨得光滑冰冷的公事公办,“关于贵公司上一笔贷款的展期申请,我们风控会再次讨论过了……”
林向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单薄的被子。陈静也被惊醒,侧身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担忧。
“……很遗憾,鉴于目前整体的金融风险状况,以及贵公司主要海外客户破产带来的连锁影响,总行方面没有批准。”王经理的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坚定地切割着林向洋的神经,“按照合同约定,下周一,是最后的还款期限。我希望贵公司能尽快筹措资金,否则……”
后面的话,林向洋有些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否则”之后是什么,他心知肚明:资产冻结,抵押物拍卖,公司……彻底停摆。
“王经理,能不能再通融一下?国家现在不是正在大力扶持吗?四万亿……”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试图抓住昨晚那根希望的稻草。
“林总,国家的政策是好的,是面向未来的。”王经理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许还有一丝对“不识时务”者的轻微不耐,“但政策传导需要时间,银行的坏账考核却是眼前的。我们也要生存,也要对储户负责。请您理解。”
理解?他当然理解。银行从来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当暴风雪来临,它们最先要做的,是收回可能被冻坏的炭火。
挂了电话,林向洋呆呆地坐在床沿,清晨微弱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照在他一夜之间似乎又深了几分的皱纹里。陈静起身,轻轻把手放在他紧绷的背上。
“又是银行?”
“嗯。”林向洋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疲惫得像是打了一场败仗,“最后期限,下周一。”
陈静沉默了一下,然后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先起来,吃了早饭再说。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林向洋在心里苦笑。办法在哪里?他像一只被困在透明玻璃瓶里的飞虫,看得见外面的光亮,却一次次撞在坚硬的、无形的壁上。
早餐吃得索然无味。曾经热闹的饭桌,因为少了小林帆(已被提前送回老家由老人照看)的嬉闹,更显冷清。餐桌上,夫妻俩的话题绕不开三个字:钱,订单,活下去。
“我约了今天上午去拜访刘总,就是那个做国内连锁家电卖场的。”陈静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看看他们有没有可能消化一部分我们的库存,或者,给我们一个进入他们供应链的机会。”
林向洋点点头,这是他们目前能想到的,开拓国内市场的少数几条路径之一。但这条路,同样布满荆棘。国内市场的游戏规则、人脉关系、价格竞争,与他们熟悉的外贸领域截然不同。那些原本看不上眼的“土老板”,如今成了他们需要仰仗的“救星”。
“我再去一趟科技产业园管委会,”林向洋抹了把脸,强迫自己振作,“上次那个负责中小企业扶持的李主任,说可以帮我们对接一下,看看有没有符合政策的贴息贷款或者补贴项目。死马当活马医吧。”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沉重和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光。他们必须动起来,不能停下,停下就意味着认输。
城市的早高峰依旧拥挤,鸣笛声、引擎声交织成一片浮躁的交响。林向洋开着那辆曾经代表身份、如今却深感负担的宝马五系,汇入车流。车窗外,高楼林立,霓虹闪烁,这座南方的经济重镇,表面上依旧活力四射,但他却感觉自己在穿越一片无形的、冰冷的荒漠。
科技产业园管委会的办公大楼气派非凡,但办事窗口前的长队和工作人员脸上程式化的表情,都透着一种官僚体系固有的迟缓。等了近两个小时,林向洋终于见到了那位李主任。
李主任很忙,电话不断,办公室内外等着汇报工作、递交材料的人络绎不绝。他对着林向洋,倒是还算客气,耐心地听完了他的困境陈述。
“林总,你的情况我了解了。”李主任推了推眼镜,指着桌上的一份文件,“你看,这是市里面刚下的关于支持中小企业度过金融危机的指导意见,方向是好的。但是……”
又是一个“但是”。林向洋的心微微一沉。
“但是,具体的实施细则、资金池的设立、项目的筛选标准,都还在制定和论证过程中。”李主任面露难色,“‘四万亿’是国家的顶层设计,落到我们地方,尤其是具体到某一个企业,需要一个过程。而且,政策扶持也是有导向的,比如偏向高新技术企业、节能环保产业……你们做传统外贸的,可能……不是很符合最优先的条件。”
林向洋张嘴想说什么,想提一提自己公司也代理过一些高端音响品牌,算不算沾点“技术”的边,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知道,这种辩解在冰冷的条文面前,苍白无力。
“那我之前咨询的,那种针对困难企业的应急转贷资金……”他不甘心地追问。
“那个啊,”李主任翻了翻手边的记事本,“申请的企业非常多,额度非常紧张。而且,需要完备的抵押物或者可靠的担保……林总,你们公司的抵押物,之前是不是已经……”
已经抵押给银行了。林向洋默然。他就像一个快要溺水的人,看着岸上的人抛下的救生圈,却发现自己连伸手抓住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离开管委会大楼,南方的冬日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种无情的嘲弄。他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只是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翻腾着的是供应商老张那张因为追款而变得近乎狰狞的脸,是银行王经理那不容置疑的最后通牒,是空荡办公室里那几个留守员工茫然无助的眼神……
* * *
几乎在同一时刻,北方。
凛冽的寒流席卷了这座城市,树枝上挂着冰凌,街道上行人裹紧大衣,行色匆匆。然而,在707所那栋不起眼的灰色大楼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实验室里灯火通明,几乎感觉不到窗外的昼夜交替。服务器机柜发出低沉的嗡鸣,指示灯如同繁星般不停闪烁,空气中弥漫着微微发热的电子元件和咖啡混合的独特气味。白板上写满了复杂的公式和架构图,打印出来的代码和数据纸散落在桌面的各个角落。
林雪和徐航,以及他们团队的成员,已经在这里连续奋战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容,但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亢奋的火焰。
“航哥,北斗二号导航信号的抗干扰算法模拟通过了!新方案的误码率比之前降低了两个数量级!”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工程师,从电脑屏幕前猛地抬起头,兴奋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徐航立刻从自己的工位站起身,大步走过去,俯身仔细查看屏幕上的数据曲线。林雪也闻声凑了过来。
“好!干得漂亮!”徐航用力拍了拍年轻工程师的肩膀,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把详细数据记录下来,写入测试报告。小雪,看来我们基于‘四万亿’政策风向,提前布局加强军用技术转民用的预研方向是对的。国家对自主创新和基础设施的投入,首先就需要我们这些‘基础中的基础’——高精度、高可靠的时空信息服务!”
林雪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丝浅笑,但眼神依旧冷静:“这只是第一步。民用领域对成本、功耗和集成度的要求更苛刻。接下来要攻克的是在复杂城市环境下的多路径效应抑制问题。我们的模型还需要进一步优化。”
她走到另一台工作站前,调出新的数据图表,快速敲击着键盘。她的思维高速运转,完全沉浸在技术突破带来的挑战与快感中。外界金融海啸的呼啸,在这里被转化为了服务器风扇的背景音,以及屏幕上跳动的、代表进展与希望的数据流。
这里感受不到“寒冬”。相反,国家宏观政策的“暖风”,因为领域的战略前沿性,仿佛通过某种特殊管道,被优先、加倍地输送到了这间实验室。项目经费更加充裕,上级的重视程度空前提高,团队成员的士气高涨。他们谈论的不再是“生存”,而是“攻关”、“突破”、“引领”。
这是一种被宏大叙事包裹和驱动的“热火朝天”。国家的巨轮在调头,他们,正是这艘巨轮在突破风浪时,需要全力保障和强化的重要引擎之一。
中午,团队成员轮流去食堂吃饭。徐航帮林雪带了一份回来,放在她的桌边。
“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你看你,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徐航看着妻子专注的侧脸,心疼地说。
林雪“嗯”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屏幕,手指仍在键盘上飞舞,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处理完一个阶段性任务,长长舒了口气,端起已经微凉的饭菜。
“时间不等人啊。”她一边吃一边说,“国家投入这么大,期望这么高,我们慢一步,可能就意味着整个产业链的被动。必须抢在时间前面。”
正说着,林雪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她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林向洋。
她拿起手机,对徐航做了个口型“小叔”,然后接通了电话,语气尽量放得轻松:“喂,小叔?”
电话那头,先是传来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仿佛说话的人需要积聚巨大的力气。然后,林向洋那带着浓重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的声音才响起来:
“小雪啊……忙什么呢?”
“在实验室,刚忙完一个阶段测试。”林雪回答,她敏锐地听出了叔叔声音里的异常,“小叔,你……声音听起来不太好,没事吧?”
“没事?”林向洋在电话那头似乎轻笑了一下,那笑声比哭还难听,“能有什么事呢?就是……就是感觉,这个冬天,特别特别的冷。”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种“冷”,最终,化作一句充满无力感的倾诉:
“我这边,求爷爷告奶奶,跑断了腿,看尽了脸色。银行催命,供应商逼债,以前称兄道弟的客户,现在连电话都不接……国内市场,水太深,我们这种半路出家的,想挤进去,难如登天。”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刚才坐在车里,看着外面太阳那么大,可我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你哥哥说国家在调头,力量很大……我相信。可是,这调头带来的浪,好像先要把我们这些小船给拍碎了……”
林雪握着电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她能想象叔叔此时的处境,却无法真正感同身受那份切肤之痛。她所处的环境,与叔叔描述的世界,仿佛是地球的南北极。
林向洋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似乎是积压了太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稍微宣泄的出口,也或许是,侄女所在的那个“热火朝天”的世界,刺痛了他。
他顿了顿,然后用一种混合着羡慕、自嘲和深深无奈的语气,说出了那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
“小雪啊……你们那边,是科技的春天,热火朝天。我这边……是外贸的寒冬,呵,冰天雪地,快要……冻僵了。”
这句话,像一道清晰的界限,划开了2008年这个冬天,中国不同行业、不同命运的两个世界。
林雪的心被触动了一下,她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比如“坚持住”,比如“会好起来的”,但觉得这些话在叔叔沉重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轻飘和苍白。她最终只是轻声说:“小叔,别想太多,保重身体要紧。只要人在,希望就在。”
“希望……”林向洋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空洞,“好了,不打扰你工作了。你们忙,你们忙你们的‘春天’去吧……我,我再想想办法。”
电话挂断了。
实验室里,服务器的嗡鸣声重新变得清晰。林雪拿着手机,怔怔地出神。窗外,北方的天空阴沉,似乎又要下雪。而电话线另一端传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却仿佛穿透了空间,让她在这个“春天”的实验室里,也感受到了一丝凛冽。
她看向徐航,徐航也正看着她,显然从她的表情和只言片语中猜到了通话内容。
“向洋叔那边……很艰难?”徐航问。
林雪点点头,把手机放在桌上,轻轻叹了口气:“他说,他那边是外贸的寒冬,我们这边是科技的春天。”
徐航沉默了片刻,推了推眼镜:“这就是结构性的分化。外需断崖式下跌,他们首当其冲。而内需拉动和战略投资,正好覆盖我们的领域。时代的尘埃,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实验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键盘敲击声和仪器运行声。但林雪的心,却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完全沉浸。叔叔那句“快要冻僵了”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周围温暖的泡沫,让她窥见了这场宏大国家叙事之下,无数个体正在经历的、真实而残酷的挣扎。
* * *
南方的夜晚,潮湿阴冷。
林向洋和陈静拖着近乎虚脱的身体回到家中。拜访刘总的结果不尽如人意,对方压价极狠,几乎是要趁火打劫,而且结款周期长得令人绝望。跑了一整天,唯一的“收获”是另一家合作多年的小供应商发来的措辞激烈的催款函。
家里冰冷空荡,没有开灯。两人甚至没有力气去做饭,陈静烧了壶热水,泡了两碗方便面。
氤氲的热气暂时温暖了冻得发僵的脸,但吃进嘴里的面条,却味同嚼蜡。
“科技园那边……也没消息?”陈静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侥幸。
林向洋摇摇头,扒了一口面,含糊地说:“让我们等通知。意思很明显,希望渺茫。”
绝望的气氛,像浓稠的墨汁,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下周一……银行那边……”陈静的声音有些发颤。
林向洋放下筷子,双手用力搓了搓脸,然后抬起头,看着窗外都市璀璨却冰冷的夜景。玻璃窗上,映出他憔悴而模糊的面容。
“活不下去,也要活!”他忽然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狠劲,“我就不信,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大一个市场,就真没有我林向洋一口饭吃!”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外贸的路断了,国内市场一时半会儿打不开,那我们就想别的办法!‘四万亿’不是投基建吗?高铁、公路、机场……总需要东西吧?哪怕是做最边缘、最不起眼的配套,哪怕是去卖螺丝钉,只要能换来现金流,能让我们喘口气,就行!”
他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光。那不是看到希望的光,而是不甘心就此沉沦、要与命运搏斗的凶光。
“活下去,”他盯着屏幕上搜索出来的关于各地基建项目的零星信息,一字一顿地对陈静,也对自己说,“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办法,活下去!”
这个冬天,对林向洋和陈静而言,是如此漫长而刺骨。科技的春天在北方向他们展示了另一种可能,却也映照出他们身处寒冬的残酷。国家的巨轮正在调头,但他们这艘小船,必须在被风浪彻底拍碎之前,找到哪怕只是一块小小的浮木,死死抱住。
活下去,成为此刻唯一而坚定的信念。至于春天何时到来,他们不敢去想,只能咬着牙,在凛冽的寒风中,睁大眼睛,寻找任何可能带来转机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