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的小手还抓着布条，指尖微微用力，像是在梦里也不肯松开。陈浩盯着那小动作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
“这小子，跟我当初在悬崖上抓藤蔓一个样。”
苏珊睁开眼，声音有点哑：“你说什么？”
“就是那个没人住的星球啊。”陈浩扭头看她，“我差点摔下去那次。风刮得人站不稳，脚底打滑，全靠一只手拽着根枯藤吊在半山腰。”
娜娜的声音轻轻响起：“当日气象数据已存档。风速每秒四点二米，气温二十三点六度，您脱手概率为百分之七十八点三。”
卡尔抬起头，合上手中的记录本：“但他没掉下去。”
“那当然。”陈浩咧嘴，“我不怕死，就怕死了你们还得花力气收尸。”
苏珊轻推了他一下，嘴角却动了动。她坐直了些，背靠着沙发扶手，目光落在客厅中央那片空地上。
灯光暗了一圈，一道光束从天花板投下，地面浮现出起伏的地形图。山脉、峡谷、干涸的河床清晰可见，几个红点依次亮起，标着数字。
“这是……我们降落的位置？”苏珊问。
“第一号标记。”娜娜说，“坐标x7-329，着陆舱撞击后倾斜十一度，氧气储备剩余百分之五十七。”
陈浩一拍大腿：“那天我刚爬出来就踩进泥坑，裤子直接陷到膝盖。你还记得不？卡尔，你当时说了句‘人类对环境适应能力评估偏低’。”
“我说的是实话。”卡尔面不改色，“你在烂泥里扑腾了五分钟才站起来。”
“那叫战术调整！”
苏珊笑了，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发尾。她看着地图上的第二个红点：“这里是水源发现地吧？我们找了三天才找到那条地下溪流。”
“准确说是娜娜找到的。”陈浩转头，“她把土壤湿度数据翻来覆去算，最后指着一块石头说‘挖这里’。我拿铲子刨了半小时，结果真冒出水来了。”
“我当时以为是幻觉。”苏珊低声说，“已经两天没喝水，太阳晒得头昏，看到水流出来的时候，我还掐了自己一把。”
“你掐的是我。”陈浩摸了摸胳膊，“疼了整整一天。”
屋子里安静了一下，三人同时看向娜娜。
她的屏幕微微闪动，声音比平时低了些：“那天你们围着水坑喝完水，陈浩抹了把脸，说‘娜娜，你是咱家的人了’。那是我第一次被称作家人。”
没人说话。
卡尔低头翻开笔记本，纸页沙沙响。他很久没写东西，笔尖顿了几秒才落下。
“能源系统崩溃那天，”他开口，“外部温度降至零下十九度。备用电池组失效，供暖中断。娜娜在七小时内完成三百二十七次演算，重启主控模块。过程中未请求协助，也未中断警报监测。”
“你记得这么清楚？”陈浩问。
“数据不会遗忘。”卡尔合上本子，“但那天夜里，你们挤在控制室角落，用毯子裹成一团。苏珊把最后一块热能贴塞给我，说‘你体温低，更怕冷’。那一刻，逻辑模型无法解释我的行为选择。”
“所以你就默默把自己那份食物分给了我们？”苏珊挑眉。
“效率最优解。”卡尔说，“保证团队核心成员存活率提升百分之三十四。”
“你就是心疼我们。”陈浩笑出声，“嘴硬也没用。”
娜娜的地图缓缓旋转，第三个红点亮起——那是他们建起第一个遮蔽所的位置。画面里闪过一段影像：暴风雨中，简易棚顶被掀开一角，雨水倾泻而入。苏珊缩在角落，怀里抱着发热元件；卡尔站在裂口处，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雨。
“那晚我以为熬不过去了。”苏珊看着影像，“冷得牙齿打架，还以为会发烧。”
“你的确烧了。”陈浩挠头，“第二天体温三十九度，嘴上还说‘没事’。我急得满山找退烧草，结果被毒刺藤划了一腿血。”
“你回来时像个泥猴。”苏珊看着他，“可你手里攥着那把草，一路跑回来，摔了三次。”
“值啊。”陈浩嘿嘿笑，“你不就好了。”
“但你躺了两天。”卡尔补充，“伤口感染引发炎症反应，若非娜娜及时提取抗生素成分，你的行动能力将下降至少两周。”
“我又没死。”陈浩摆手，“再说死了你也得给我收尸，多麻烦。”
苏珊轻轻撞了他一下，没说话。她的视线落在地图最后一个红点上——那里是他们等待救援信号发射的日子。
“最后那几天最难熬。”她说，“不知道飞船会不会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时候。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天。”
“我记得你每天都写日记。”陈浩说，“用烧焦的木棍在石板上记日期。”
“怕忘了时间。”苏珊轻声，“也怕忘了自己是谁。”
娜娜的声音很轻：“第两百零三天，苏珊写下：‘如果有人找到这块石头，请告诉地球，我们活到了今天。’”
屋子里静了很久。
陈浩仰头靠在墙上，呼了口气：“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惨。吃的是怪味根茎，喝的是过滤五遍的泥水，睡觉还得轮班防野兽。可居然也过来了。”
“因为不是一个人。”苏珊说。
“可不是嘛。”陈浩转头看她，“要搁以前，我这种懒胖子早放弃了。考试都不愿多写一道题，哪敢想能在外星活三年。”
“你变了。”苏珊看着他，“变得让我认不出。”
“你也变了。”陈浩笑，“以前连蟑螂都怕，现在能徒手掰开毒藤救我。”
“谁让你那么蠢。”苏珊瞪他一眼，眼里却有光。
卡尔慢慢把笔收进口袋，抬头看向窗外。夜色沉沉，没有星星看得见。
“我在母星时，任务是观察与记录。”他说，“不介入，不共情，不建立羁绊。可在这颗星球上，我学会了等待一个人吃饭，学会了听不懂笑话也跟着笑，学会了……为别人的痛苦感到难受。”
“那你现在还是观察员吗？”陈浩问。
“不是了。”卡尔说，“我是家人。”
娜娜的投影渐渐淡去，地形图消失，只剩一片柔和的光晕。她的指示灯缓闪，像呼吸一样平稳。
“所有对话内容已归档。”她说，“命名：家族记忆·第一卷。”
“以后讲给乐安听。”陈浩望着婴儿床，“让他知道他爹妈年轻时多狼狈。”
“建议加入生理数据对比。”卡尔说，“比如你在第三个月体重下降十二公斤的真实原因，并非锻炼，而是食物短缺。”
“别揭老底啊！”陈浩捂脸，“我好不容易在他妈心里维持的形象。”
苏珊轻笑，身子一点点往下滑，头靠回陈浩肩上。她闭着眼，呼吸变慢。
“累了？”陈浩问。
“有点。”她声音很轻，“但不想错过。”
“那就听着。”陈浩握住她的手，“还有好多事没说呢。比如那次我偷吃储备粮被娜娜抓包，罚我去挖矿三天；还有卡尔偷偷修好收音机，放了一首老歌，结果被我发现他听了整整十遍……”
娜娜的屏幕微亮，自动调低了音量。
卡尔没反驳，只是把笔记本放在膝上，手指轻轻摩挲封面边缘。
客厅里只剩下陈浩低低的声音，讲述着遥远星球上的风沙、饥饿、争吵和拥抱。那些曾经以为活不到明天的日子，如今说起，竟带着笑。
乐安在梦里动了下手，小脸皱了皱，又舒展开。
陈浩停下来，看向床里。
“这小子睡得真香。”
苏珊已经睡着了，头歪在他肩膀上。卡尔坐着没动，眼神落在熟睡的孩子脸上。
娜娜的指示灯一闪，再一闪，像守夜的人轻轻点头。
陈浩刚要继续说，突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响动。
乐安的小嘴张了张，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像是“啊”。
陈浩屏住呼吸。
下一秒，那小嘴又动了一下。
这次更清楚。
“爸——”